薄于云水

43 第四十二章


自从戴染从局子里出来后孟老爷就没见过她,他已经病的迷迷糊糊完全失去了意识,偶尔睁开眼也只是叫着怀德的名字。可能是父子连心,在怀德出事的时候,当爹的也撑不住了。
    怀礼看着连粥都喂不进去的爹爹,心想,或许他就这么走了也是上天的仁慈,这样他就不会承受失去爱子的痛苦,也不会再受迫害。
    心事重重的怀礼走进戴染房间时,看见她靠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手心。怀礼上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问道:“在想什么呢?”
    戴染慢慢将手伸到他面前,声音淡地有些飘渺:“人的命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大富大贵之时和命运多舛时连掌纹都不同了。”
    怀礼一看,一条淡粉色的疤痕横切在她的掌中,三根掌纹皆被一劈为二。
    “老人们常说,有横纹必有横祸,果然是准的。”她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实情而已。
    怀礼的手指滑过那条伤痕,那是那日被墙砖划破的伤口,暗红色的旧痂已经脱掉了,但粉色的新肉在她白色的手心中仍然很明显。他沉默地起身到梳妆台前拿过几样东西,复又坐下,端起她的手。
    不到一会儿,怀礼松开她的手看向她,眸子里带着释然。
    戴染看着手掌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容。那里被他涂上了雪花膏又上过一层粉,看起来十分不自然,却有效地遮住了伤疤。有些伤既已无可逆转,那就只有无奈接受,因为,大家仍然要努力地活下去。
    药房已经被彻底充公了,一家人生活举步维艰。戴染试过请奶妈回家,但奶妈哭着说自己不愿意离开小少爷。在这样艰难的岁月里,这样一位忠仆让戴染安慰不少,拉起她的手允诺道:“以后我们再不分主仆,视若一家人一起活下去。”
    然而,更艰难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孟老爷果然如医生所说,未撑到一月便撒手人寰。虽然家道已没落,但孟家亲戚也不少,光是张罗灵堂以及招待各方亲友的事就让一家老小忙了个人仰马翻。
    孟老爷的葬礼是绝对悲切的,每个人的眼泪都是发自真诚,因为每个人在这些日子里都受了不少折磨,连曾经呼风唤雨的一家之主都倒下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扛不住的是谁。
    门里门外的哭声还未断,戴家四姨娘却在这时候突然得了重疾。那个骇人听闻名叫癌症的重疾显现得来势汹汹,四姨娘咳着血晕倒在灵堂上,全家这才知道她已经不舒服了好一段时间了。
    医生上门看诊,四姨娘才说出实话。早在戴染刚出去工作的时候她就察觉身体不舒服了,但是只是觉得胸肺处常常被什么硬物顶着,偶尔疼一下,加上当时家里忙着照顾两个生病的老爷,所以她也没声张。后来渐渐地嗓子也开始哑了,全家人只当她伤了风,她也以为是伤风感冒,便随便找了些药服下。直至这两天,葬礼忙的昏天暗地,那几处顶住心肺的硬物越来越痛,常常在夜里不能成眠,终于今日在灵堂上呕出了血,才再也瞒不住。
    医生查看过后只一个劲摇头,说:“她这是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家里还是准备办后事吧。”
    医生只留下两盒止痛药便离去了,留下一家人错愕地立在房中。接二连三地打击让戴染只想质问老天,她们家到底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要这样不停地来折磨他们!但是天不答她,也没有人能答她。
    琴姨站在一旁率先哭了起来,这个柔弱的女人刚刚死了与亲生儿子一般的养子,现在丈夫也过世了。平日里四姨娘虽然刻薄,但刀子嘴豆腐心,没有少帮她的忙,琴姨早就把这个比她年轻不少的泼辣女人当作自己的妹妹了。可是,她们都还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一次天,她就又离开了。
    听了医生的话,戴征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握住四姨太的手紧贴着脸颊,头垂得很低,近似折断的弧度。
    一屋子人都没说话,倒是四姨太先开口了。她的声音夹着戏虞,仍然是她那刻薄的老调子:“我这人说话最爱跟人顶心顶肺,生怕别人舒服了。现在我自己被顶心顶肺,也算是和尚口中念叨的因果循环吧。大家做什么无精打采的,哪个人没个病痛啊。”
    戴染也走到床边,抱着她的手臂,说道:“四姨娘,你是好人,你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四姨太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你一直都觉得我很讨厌我又不是不知道,用不着现在说好听的。”
    戴染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臂上。她从小到大很少哭,可这一年来,她却像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老人不是常说好事后面一定跟着坏事,但坏事完了好事就来了吗?可是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呢?戴染的肩已经抗的好痛,本就纤细的身躯愈发显得弱不经风,却又像蒲草一样坚韧地迎着风,哪怕被吹的东倒西歪也不能放松脚下的泥土。
    四姨太离开的很快,这厢丧礼结束,那厢她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前后不过几日时间,她便已经瘦的没了人形,嘴唇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午夜梦回,戴征忽然像被惊雷炸醒一般从沙发上弹起,愣神不过一秒中,他立刻拉亮了电灯冲到床边。
    四姨太幽幽转醒,两天了,这是她第一次睁眼。搭眼见着戴征跪坐在床榻边,正抓紧了自己的手,四姨太绽放了一个虚弱的微笑,脸上奇迹般的浮出了些许血色。嘴唇动了两动,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只能发出轻微的吼吼的气音。戴征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复又往前靠了靠,耳朵贴上了她冰冷的唇角。细麻的呼吸一如往日亲密的调情,只是那时火热,现在却笼罩着死亡的冰凉。多年来的倾身相伴,是情深还是缘浅?
    她的话不容易听清,但说得还是很连贯,“老爷,我这个人从来都说不来好话,什么都是反着说,但是,这句话是真的,跟着你,我心甘情愿。人总要死的,一天也是一辈子,一百年也是一辈子。你看,一不小心,我就和你过了一辈子。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你只属于我,我很开心。”
    使劲吸了几口气,她才接着道:“以前在戏园子里就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传闻,我一直在想,那是怎样一个风流人物,既能游戏人生又能驰骋官场,一边让那么多女人倾心,一边又端着让人又爱又恨的专情心肠。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感觉你除了俊逸潇洒之外和其他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不能和想象中的你相同,我还很失望了一段时间。可是,越和你接触我就越发现你身上的优点,你温柔多情又杀伐决断,目光远大却又独守寸心。如果下辈子再遇见你,我还会一直追随着你,直至死去。”
    戴征的手紧了紧,喉头锁得很紧。即使以前他觉得自己对家里的姨太太们没有真心,那些姨太太也没有真心对他,但是现在,他对她的心意是再清楚不过了。
    见他没有出声,只是把自己的手拽得更紧,四姨太笑了笑,这便已是满足。“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百年之后被我打扰你和夫人的清净,你把我烧了撒河里吧。本来还盼着你比我早去,那样我就能拿着你的钱去过潇洒自由的生活,谁知还是活不过你。撒河里吧……这样我也算自由了。”
    四姨太的身后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以前家里就剩下个赌鬼老爹,她是跟着戏班子长大的,自从嫁入戴家后与原来的人也没有太多联系。经过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期,人们散的散,离的离,来为她送行的人统共也不过五六个。
    戴征按照她的遗愿,一把火烧了那个曾经娇艳的躯体。
    火场设在城边的苑儿河,河边景色秀丽,她身前走得最远的就是这里,来过一次后念念不忘好几年,可那个时候的戴征也没有再带她来过一次。没想,再来时已是香消玉损了。
    戴征谢绝了其他人的好意,只和女儿带着几个临时帮工在河岸处用干燥木材搭了个小塌。戴染帮她穿上了一身琉璃紫的旗袍,画了个浓墨重彩的妆,一如她浓墨重彩的性格。
    有人向天大喊一声:“时辰到!”
    戴征毫不犹豫地上前将泼过油的木床点着,走了几步,又将手上的火把投降冒起滚滚黑烟的火床中。
    戴染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父亲,暗自喟叹一声,慢慢上前也将自己的火把扔了上去。
    父女俩站在不远处,熊熊的烈火愣是把清晨烧成了黄昏,黑色的烟雾张牙舞爪的奔向天空,带着释放的姿态。
    “四姨娘是嘴上说的洒脱,你还真按她说的一把火烧了,太狠心了。”大火烤的戴染眼眶干涩,再也流不出泪来。
    戴征看着烟尘,带着透视一切的沉稳:“装洒脱装了一辈子,她也就是真洒脱了。”
    戴染默默低头,爹以前跟她说过:人的感情是无法避忌或转移的,爱上谁,就是谁了。
    爹对娘的爱从来无转移,五姨娘对爹也是那么坚定。但你爱的人不爱你,那你除了洒脱,确实也别无他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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