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最好的时光

37 第三十七章


姑侄二人在车上没再多交谈。
    回到家中,久未住人的房间已经微微蒙尘,闻柳芳并未大动干戈,掀开遮尘套坐下来,从皮包里翻出香烟,空衔在指缝间,怔怔地望着皮包出神。
    闻静以为她舟车劳顿,已经累了,便从她手上将香烟取下,提议说:“要不休息吧,明天再说。”
    经她一搅,闻柳芳回过神,重新取过香烟点上,任其燃着,轻描淡写问了一句:“听说你爸妈也在跟风炒股?”
    闻静不知她缘何问起这件事,本能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闻柳芳闻言抿了抿嘴,轻轻问道:“到时候蚀光老本,谁来替你付学费?”
    闻静心头一刺,不安地撇了撇嘴,勉强回道:“总不至于会那样。”
    她侧过脸,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却听闻柳芳继续说道:“泰国、新加坡、香港……都已经人心惶惶,到我们这儿是迟早的事情……”
    闻静蹙着眉贸然打断她:“姑姑,别说了。”
    闻柳芳却不为所动:“叫你爸妈停手吧,蚀本事小,女儿前途事大。”
    闻静不耐地抗拒道:“我从不关心这些,我只在乎我的理想。考上汉阳,我就能离开这儿了。”
    闻柳芳仿佛意料之中,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道:“连最基本的学费问题都没有考虑过,你的理想只是空中阁楼。”
    闻静听不下去了,仰面哀求:“姑姑……”
    闻柳芳垂眼看着她,没说话。她对侄女一向宽纵,从来不忍迫她分毫,今天却似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逼出个子午卯酉来。
    闻静低下头沉默半晌,才从牙缝间吐出几个字:“我的理想才不是空中楼阁。”
    闻柳芳轻笑起来:“理想必须越过现实深不见底的泥潭,理想是要流血拼命的。你以为的理想是什么?是这个吗?”
    她从皮包里摸出一本书,扔到闻静面前,书皮封面上大片火红的凤凰花,倾体向南,是风也无法追寻而去的方向,述说着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你一生最好的时光》。
    窗外开始下起了夜雨。
    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玻璃窗冰冷冰冷,窗户大开着,窗帘在夜风中翻飞成巨大的黑色翅膀,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像深海一样……
    闻静呆若木鸡地站着,脑袋有点发懵,不知闻柳芳意欲何为,怯怯地望着她:“姑姑……”
    她觉得今夜的闻柳芳不同寻常极了,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在等待着自己。
    闻柳芳把书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又问了一句:“这就是你理想中的东西吗?”
    闻静不敢回话,只能惶惑地望着她。
    闻柳芳牵了牵嘴角,嗤笑一声,这一笑却痛得差点落下泪来。
    她硬生生将眼泪吞回肚里,平定心绪,沉声道:“他们根本不是因为家族反对才分开的。”
    闻静超诧异地望着她,本能张嘴接问:“什么?”
    “这个男人,他后来有了别的女人。”痛苦到极致,闻柳芳反而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指着书皮,坦然道。
    闻静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啊?姑姑。”
    闻柳芳奇怪地看着她:“你以为我在编故事给你听?”
    闻静耐着性子回道:“好好,你没骗我。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姑姑,你是真的太累了,早点休息吧。”
    闻柳芳只觉得讽刺,又想笑,可声音已经哽咽住:“我怎么知道的?书里头把你们迷得七荤八素的眭雍哲……”她直着眼睛看了书皮老半天,才一字一句说道:“就是眭士楷的长子,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眭氏财团的COO,眭靳远。”
    “呃……”闻静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心中疑团一个接一个地扑上来,她无措地望着闻柳芳,两眼皆是茫然。
    闻柳芳想,这几年自己大概是把要流的眼泪都流完了,又学会了抽烟,所以重提这件事情才会如此冷静。
    没有回头,也已经是百年身。
    她低下头吁了一口气,盯着书皮呆了半晌,忽然笑了,半自语道:“真想不到苏念还有这本事,能把自己的故事编这么好……”她抬起头看一眼闻静:“所以你们才被感动坏了吧。”
    闻静傻乎乎地问道:“苏念……是谁?”
    闻柳芳用指甲一下一下刮着书皮,神情木然。这么久过去了,一字一句重提旧事,每一记都似锥在心头,刺痛难当。
    许久,她终于牵了牵嘴角,惨淡一笑:“大学里都没怎么见她谈恋爱,再有志向的女人,到底还是败在了眭靳远手上。”她停下来,神情恍然,轻轻说道:“恐怕,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男人在说爱自己的同时,又有了别的女人……”
    “不过就是这样庸俗的一个故事。分手后苏念回了武汉,在一个小地方台做包装,再也没有豪情壮志,没有轰轰烈烈……人的一生也就渐渐如此了……” 昏黄的灯光投在闻柳芳身后,她整个人直直地贴在一片巨大的阴影当中,面容苍白而又模糊。
    朦胧中,闻静好似看到有斑驳的水渍滑落她的脸庞。
    闻柳芳别过头,瞟了一眼书皮:“就算苏念用了替名写了这本书,可我一看故事的开头,就知道……就知道是他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直起眼睛,不断低喃着:“这个恶毒的人……”
    闻静还是听不太明白,指着书不禁问道:“你是说这个故事确有其事,而且那两人你都认识?洛瑶是你大学同学苏念,而眭雍哲……”她有点犹豫,停了停才继续道:“是现实生活中眭雍哲的大哥,也就是眭士楷的长子眭靳远?”
    闻柳芳的语气减缓:“当然,眭教授是很好的,有理想,在业界有口皆碑,跟他大哥是完全不一样的男人,不然苏念也不会借用他的名字来写书。”她看着闻静,勉强一笑:“我经常听同行们提起他,可从来都不知道眭教授就是眭士楷的小儿子,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闻静慌乱地避开她的眼,生硬地抗拒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闻柳芳只是不说话,静静地注视着她。
    闻静呆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地笑了笑:“姑姑,我要是把这故事告诉他,他又得笑话我了,那些三流小言的情节也就算了,现在倒越编越离谱……”
    闻柳芳单手搭在她肩上,正视着她:“我就是不想你跟苏念那样,把真相编造成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想,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一生。”
    闻静仿佛被“蜇”了一下,猛地甩开她的手,一鼓作气发泄道:“我不知道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这样诋毁一个人到底有什么证据?!”
    闻柳芳走到窗前,望着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惘然置若,目光似要穿越无边的黑夜,回到五年前的隆冬,北京,大雪,刺冷,幻灭。
    她缓缓开口说道:“那是我在北京最后一次见到苏念。望京丽湖别墅区,跟眭靳远进屋的人不是苏念,是他的初恋情人,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她哽住嗓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再加上孔家的未婚妻,他想来个‘三美团圆’。可是这种男人,有什么资格谈论‘爱’?”
    闻静的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终于憋不住,狠狠叫道:“怎么可能……书里明明写的,他们两人那么相爱,是因为现实太过残忍才分开的,可他们永远都是爱着对方的!”
    她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闻柳芳,企图从她的眼中寻得一切皆是幻境的证明。
    雨水“哗哗”打在闻柳芳脸上,已是泥泞一片,泯灭了她最后一线希望。
    闻静的双眼也跟着模糊起来,天与地都在摇晃。
    她后退两步,忽然转身,神经质地往桌上乱摸一气,嘴里喃喃道:“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
    闻柳芳一步走到她跟前,义正言辞道:“这个人,他曾经对他死去的母亲发过誓,绝不背叛自己的理想!但这种男人哪有理想可言?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理想吗?!”她握住闻静的肩膀,一字一句问道:“你,还相信理想吗?”
    闻静的脑袋“轰”一声炸开了,似曾相识的各种声音如按下录播机的回放键般不断在耳边疯涌。
    ……
    “……雍哲也是,一大家子里就数同他大哥最好,我从没见过感情这么好的兄弟。可不知怎么的,后来一下子就淡了,都不相往来了……”……
    “我在想,背叛自己是最不可原谅的罪。”……
    “……临终前……母亲把我们叫到跟前,要我们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像她一样背叛自己的理想。”……
    “还记得山里面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那是我大哥的故事。”……
    ……
    ……
    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向她劈过来,令她无处躲藏!闻静用力撑住门把手,背心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她只觉得口干舌燥,四肢发冷,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她抖嗦着抬起头,隔着昏沉的灯光,看到闻柳芳的嘴还在动,像是还在竭力解释什么,可她根本听不到,她的耳朵边轰隆隆响着,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把她整个人碾得四分五裂。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叫做“灭顶”的感觉。
    那些她一直相信,并作为信念支柱的东西,原来都只是表象,原来只是海市蜃楼,原来都不是真的……
    闻柳芳可以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可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对母亲发过的誓言。
    闻静仿佛一场噩梦刚醒来,心都被掏空了,有一阵说不出的凉意,甚至萌生了一种恨。她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她颤抖着嘴唇,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只能发出嘶哑的“咯咯”声,可没人能救她。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是闻柳芳,狠狠把自己拖进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里,毫不留情。
    她是故意的!!!
    闻静靠在门背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恍惚中看到闻柳芳也跟自己一样满面斑驳。
    她渐渐顿悟过来,她要有一个人理解自己,跟自己一样体验幻灭的痛苦,分享自虐的快感,那么,这些年痛楚的代价才没有白费。
    极度震荡之后,闻静反而出奇地镇定下来。她忽然感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控制着自己,刹那间,思路突然变得清晰澄明,不断向无边无垠的未知世界伸触,伸向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内部,无穷无尽,宛如深渊,只在这一秒,她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从前二十年的好时光历历在目,未来的日子正在急速地流逝。
    仿佛做完少女之后,她就骤然老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闻静茫茫然感到有丝悲怆,像是在悼念一生最好的时光。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为什么有些女人到了三十七八岁,仍似少女般天真?
    她们,也不是不幸福的。
    那么,我的痛苦呢,谁又能体知?
    她的心好似被重新蒙上一层保护色,遮住了那些斑驳,自己被掩在里头,不动声色地与前生诀别。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都是利戈相向,反面一刀,谁又是谁的刽子手?
    这本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只有同类,才不觉得痛。
    你以为解脱了?早着哩,还有三十年痛不欲生的路要走,来日方长。
    闻静慢慢笑了,她一向笨,突然变得通透,反倒都不认识自己了。
    她微微仰起脸看了一眼闻柳芳,抿嘴道:“姑姑,你说苏念自欺欺人,你自己也还不是一样。”
    闻柳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诧异地瞪着她。
    闻静眯起眼睛,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道:“你也爱着这个男人呢,对不对?原来,做傻瓜的不只苏念一个女人。”
    “你说什么!!”闻柳芳失声尖叫起来。
    “别掩饰了。”闻静冷冷地打断她,带着报复的微笑一字一句道:“就算这个男人千错万错,但是对你,他没有错。他只是不爱你。”
    闻柳芳想也不想,轮起胳膊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闻静头一偏,半天没正过脸来,左颊一下鼓得老高,可见闻柳芳下手时屏息了多大的怒意。
    闻柳芳的手无力地垂在衣摆边,终于彻底崩溃了,面孔贴在肩窝处,低低地啜泣着。脸上的泪还是冷的,心也一样,死灰般冷寂。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
    她将脸窝在肘弯里,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依稀想起从前,三人同去山庙许愿,听见他对挚友许下的誓言:“……一辈子……”,即便心中盈满嫉妒,也是幸福的。这样感怀,不能忘却,不能告知,只是心底最深的秘密。
    她见证了这世上最美的感情,她默默爱着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至少,她是满足的。
    山上的影树早已红透,漫山遍野好似火燃般明艳,纯粹的,热烈的,那是她人生最后的嘉年华。
    我已将我一生最丰盛的感情留给了你,身后是绝尘的悲痛与欢喜,没人能理解我曾经对你有过的刻骨感情,我是那么执拗,如此执着,我多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保存这份完好如初的感动。
    可是,所谓的一辈子到底是多久?旦旦誓言哪里抵得过动荡的人性?原来他永远不会真的爱上谁,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闻柳芳终于不能自抑,泪水渐渐涌上眼眶,饱和的时候,重重滴在手背上。不是因为自己天真,只因为开头的时候,他表现得太美太好,他的誓言没有兑现,他使她失望,她觉得被出卖。
    从前的人灰了死了,现在的人总还得走下去。
    闻柳芳颤抖着抬起眼,余光从眼角半扫到闻静身上,也不见她有何反应,毕竟是从小溺爱的侄女,有些心疼,刚才那一记,自己俨然失去理智,隐隐懊悔,怎会把二人逼到这般玉碎宫倾的地步?
    她走过去,企图拨开闻静额前的乱发,轻唤一声:“小静。”
    就在这一刹那,她僵住手中的动作,惊恐地瞪大了眼。这个人是谁?不,绝对不是她的小静,从小温厚敦良的小静。
    那已不再是一双少女的眼睛。
    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透过蓬乱的发丝正森森地对着她笑。
    视线相接,她俩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哀怜和仇恨。
    闻柳芳颓然放手,轻轻说道:“你走吧。”
    闻静面无表情道:“我不会再来了。”
    闻柳芳没有说话,屋里很安静,只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像一只发了疯的蜜蜂,不停在鸣叫。
    过了几分钟,随着“砰”一记关门声,一切皆陷入一片沉沉的死寂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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