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

105 功名化土


    邢鉴看了一眼尚安柔,向齐军阵中高声喊道:“尚隐,你我明里暗里作了多年的对手,却从未正式交锋。今日我俩就在两军阵前较量一番,如何?”他声音洪亮,阵前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如此年纪便有这般功力,楼望也不禁点头暗自赞赏。
    战场上只闻秋风吹动军旗的猎猎声。皇帝沉默半响,终提起缰绳,邵林勇急忙阻止道:“皇上,不可……”皇帝抬起手,目光坚决。邵林勇只得默默退下。
    皇帝策马越众而出,缓缓从谷口,走向战场中央,邢鉴也策马迎上。在距离十步之遥时,两人勒马停下,皇帝注视邢鉴,缓缓道:“你输了。”
    邢鉴微微一笑:“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今日我若死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和你面对面交过手,死了都不瞑目。”
    皇帝沉默一会,答道:“那就让你暝目!”
    邢鉴笑了,“既如此,来吧!”两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微微眯起,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股嗜血的欲望和亢奋。邢鉴挺起长枪,皇帝抽出长剑,两人几乎同时策马冲向对方。
    邢鉴手中长枪一挥,向皇帝刺去。皇帝以长剑挡隔。两匹马交错而过。
    两人勒转马头,再次冲向对方。邢鉴怒喝一声,长枪奋力刺出,皇帝身躯后仰,同时长剑顺势横削。枪剑碰撞,火花四溅。邢鉴的一杆枪使得密不透风,招式狠辣,招招攻向要害,而皇帝手中长剑也是严丝密缝,未落下风。但楼望等目力深厚之人,还是看出几个回合下来,皇帝的气息已微微开始急促。
    倏忽,两匹马再次碰头,邢鉴一招凤凰点头,刷刷刷,几个枪花直刺皇帝面门、脖颈、前胸。皇帝举剑相迎,堪堪闪过了他致命的一击。邢鉴握住枪杆,用力压下,皇帝奋力抵挡,两人渐渐逼近,咬着牙目呲欲裂。邢鉴力大,皇帝渐渐不支,他急中生智,抬脚踢向邢鉴坐骑,邢鉴□骏马吃痛,向前冲出,皇帝顺势一夹马肚,从邢鉴枪下冲过。
    他刚松了一口气,忽听楼望大叫一声“小心!”便觉脑后生风,皇帝暗叫一声不妙,正想低头躲开,已经来不及。
    原是邢鉴一招回马枪直刺皇帝后心。这招疾如流星,又快又狠,虽然有楼望出声示警,却仍然躲避不及,被重重地击中后心。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阵发闷,忙提起一口真气策马奔向本阵。幸好他身上穿了软甲,才没被刺伤。
    邵林勇高喊 “救驾”,便与楼望双双抢出,急急把皇帝迎回阵中,皇帝吐出一口鲜血。齐军顿时乱箭齐射,邢鉴忙以长枪格开几支长箭。查敏一燥,破口大骂道:“尚隐你个卑鄙小人,竟暗箭伤人!”一言既出,齐军微微骚动。
    邵林勇啐了一口,勃然怒道:“乱臣贼子,万死不足以赎其罪!皇上乃万金之躯,又岂会为了口舌意气之争与你等一般见识!”
    查敏将尚安柔拖到面前,冷笑道:“尚隐,你妹妹还在我们手中,你就一点不顾惜她的性命?”皇帝神色一变,牙关咬紧,脸上肌肉绷得紧紧。楼望和邵林勇一时不知如何作决,齐齐望向他。
    皇帝沉着脸,半响后,忽下令道:“邢军将士听着:朕只诛首恶,余者不论。念你等是被邢家裹挟,如肯放下武器投降,则赦免无罪。有献出邢鉴头颅、救出公主者,赏百金,封万户侯!”
    邢鉴闻言哈哈大笑。
    查敏冷笑道:“尚隐反复小人,我等若放下武器,又岂有活路!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邢将军深恩,无以为报,愿誓同生死!”
    邢军余下者皆是邢家死忠心腹,便齐声应和道:“愿与邢将军誓同生死!”
    邢鉴仰天长笑:“好!我邢氏天命如此,夫复何言!能与诸君共死,不亦快哉!”
    见此情形,楼望想都未想,大声道:“放他们走!”无意中瞥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负手而立,并未去看战场,不知在瞧些什么,有些怔怔的。那双黝黑的眸子,竟有水意湿润,再也不复清澈明亮。他的手微微抬起来,只抬了一半,就不动了,像凝固了一般,须臾,他再无迟疑,举手挥下,沉声道:“放箭!”
    楼望和邵林勇急声喊道:“不……”
    万箭齐发,如暴雨飞蝗,邢军幸存之人纷纷倒下。尚安柔睁大眼睛,顿时气绝,箭透过她的胸膛,又贯穿邢鉴胸腹。
    邢鉴仰天长笑,笑声犹如鬼魅:“尚隐……我没你狠!没你毒!”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最后一眼,他看到是深红如血的战旗,飘动在风中,上面大大一个“邢”字。
    刹那之间,他想起了墨鼓,还有那个永远在墨鼓下等候着他的少女。
    二哥哥要做大英雄了喽,二哥哥要做大英雄喽!
    她的声音悦耳动人,像云莺在婉转歌唱。
    衰草连天,秋阳如血,皇帝搂着尚安柔的尸身,像搂着一个初生的婴孩,久久不动,无声无息。他用手抚平了安柔惊惧圆睁的双眼,又脱下战袍裹在安柔身上。
    邢鉴的尸首就倒在一旁,身上插满了利箭,他的面庞没有悲伤,唇边竟还噙着一抹笑意。随身布囊里,露出牙梳浅白色的边角,镂着四季花卉,极其普通的梳子,小女童用的梳子。
    皇帝低下头,捡起那把梳子,再也不看邢鉴一眼。
    日光升腾起来了,山原上的林木花草皆被染上了一片明光,迎在秋风之中“飒飒”作响,惊得鸟雀群落万千,山林幽谷,清新如露。皇帝抬起眼睛,望着如许壮美山河,依稀记得还是在太学里,太傅乐亭松教过的话:秦州郡内,淮北平原,群峰环绕,一衣带水,窥之如仙境,山水似图画。
    ※ ※ ※
    自知淮西战败以后,乐歌便开始每日在宫中凝妆处理内廷事务。刚开始有些妃嫔认为她拿乔作势,便使人暗中作梗。乐歌先是隐忍不发,待掌握证据后,便拿了带头之人,按宫规严厉责罚。这时候,众人才恍然惊觉这位平日里懒懒散散,似乎万事都不上心的皇帝宠妃,原也有着风雷一般的手段。
    有几个不服的,撺掇到白子盈跟前,不料白子盈却说昭仪赏罚分明做得对,反劝诫她们要安分守己,当此国难关头不要再给内廷添乱。白子盈在内廷资历最老,人望也高,她既这么说,众人也只能闭上嘴巴。
    时间长了,所有人都开始很有默契地配合起乐歌的管束,她们觉得看乐歌每日在宫中宝相庄严地端坐着处理事务,反倒让人觉得安宁妥帖,心中有了依靠。内人宫婢们办事也皆战战兢兢,井井有条,反倒比太后坐镇之时更端严整肃。
    这些日子以来,乐歌越发依赖韦璧每日的奏报,从他的一言一语和舆图的尺寸天地之中感受战事的起伏与激烈。
    白日在众人面前,她总是一副沉静坚毅的样子,只有晚上,她才能卸下那副坚强的面具,任由刻骨铭心的思念铺天盖地将自己淹没。她忘不了,那日从韦璧口中得知尚隐平安的消息后,自己喜极而泣的情景。
    今日,韦璧又来了,带来的却是邢鉴战死的消息。
    邢鉴身死,韦璧说来自是解恨的。昆弥中伏,韦璧搭上了一条腿,这下,国仇私愤全都报了。他下意识地去观察乐歌的面色,倒是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眼神微微黯然了下去。
    韦璧奏事完毕,就走了。他一走,她就松泛了,夜来进来端茶,见乐歌正捧着茶盏发怔,眼眶微红,她惊问道:“昭仪,你,你怎么了?” 乐歌打起精神,说想出去走走。这一走,就走到了奉先殿。
    墨鼓仍在,悬于高处,结在鼓槌上的穗子在秋风中瑟瑟而动。她停下脚步,久久仰望。
    每个人都有过快乐的日子,属于她和邢鉴的,在那一年的上元佳节,就已经结束了。
    ※ ※ ※
    洪德五年,秋,代王出兵勤王,助齐军破江陵。伪帝尚骛自戕。
    十月廿一日,齐军破秦州,诛邢氏余部。
    十一月十八日,抵巴蜀,克锦城,裘毅自刎,族诛。
    十二月廿三日,葛洪见大势已去,来降,一月后,葛洪暴病而亡。
    至此,持续了一年有余的,以“孝义皇帝”为首的叛乱落下帷幕。两月后,正是雍州春暖花开之时,齐军凯旋。
    皇帝骑赤龙驹,率随驾将士入城而来,沿路百姓万人争睹,结队伏拜,高呼:“皇上万岁!大齐万岁!”离营之地,军鼓喧天,旌旗蔽日,城郊百姓扶老携幼,出来相迎,争说天下太平,兵祸不及雍州城,全赖皇上英明神武,更有老者甚至激动得流下泪来。
    典仪之上,嫔妃之中,乐歌立在最前,着深红礼服,绾九凤珠冠,率领内廷众女匍匐叩拜下去。因被冕冠的九旒遮盖住了脸庞,她只瞧见尚隐的侧脸,还有他领袖上繁复的龙纹,极陌生又极熟悉,仿佛和刚认识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又仿佛有了翻天覆地变化。
    乐歌抬起头来的时候,皇帝自然也看到了她,刹那间,周遭一切皆黯淡失色,沦为苍白背景。只余,两人遥遥相对,隔着宫阙重重,烈火烽烟,很近又很远。
    当夜,乐歌已经睡下了,皇帝却来了。一身牙白色的衣裳,瞧着十分清爽,他也不和她说话,自顾自上了榻,从身后紧紧揽住她,低声问:“为何不等我?”她的长发铺在枕上,有一股特殊的芳香,还有几根挠在他脖颈上,痒痒的,一直要痒到心里去。
    乐歌心里清楚,他并不是最先来看她的。他定是先去看过太后,又去了清秋阁看小皇子。母亲重伤的悲愤被喜得麟儿的喜悦冲淡了,所以,他还是高兴的。
    皇帝见她久久不说话,只拿着一双明眸瞅着自己,很认真,很温柔,和以往有些不同,便道:“你怎么……”
    言语未尽,乐歌就回头吻住了他。她知道尚安柔死在这场战争之中,死在邢鉴手上,她知道自己的仇人,除了邢家和太后,还有他。她一直都知道,从来没有忘。
    但这一次,她想忘记所有的一切,只放任了自己的心去沦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让皇帝有些惊讶:“乐歌儿!”他唤着她的名字,没有迟疑,激烈地回应她。战争是残酷而冰冷的,惟有她是甜蜜而温暖的,经历过生死的人应该更珍惜身边的这一点温暖。思及此,他觉得他已经等待了许久,也盼望了许久,急忙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猛烈地进入她的身体。感受到了她的包容和接纳,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红日初升,明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一缕一缕地光影映得被褥颜色,深深浅浅。乐歌先起来,替皇帝穿衣束发:“今日要去何处?”
    “宏远受了点伤,我去瞧瞧!”皇帝还同往常一样,背光坐在窗前,与她相视微笑:“乐歌儿……我赢了!”淮西那次诱敌之计,虽做了种种准备,可还是凶险万分,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同老天搏这一次,结果,他搏赢了!
    “安柔她……”一提起尚安柔,皇帝的脸立刻就阴沉下来。乐歌知道他心里难受,不想提及,其实她心里也很难受,便立即闭了口。
    皇帝拉着她的手问:“你可想我?”声音很轻。他总以为她不好答,或是不肯答,也从未想听她说出什么答案来,只是想问,就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彻底的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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