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409章


  没有她。
  然而不亲眼见着她生死,他要如何带着这个久悬的挂心的疑问过这一生?如果天涯不见能换她活着,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却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转年春天,他便不顾大臣阻扰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军队事情很多,他却将这些事全部扔给宁霁,表示这是宁霁当初背叛的惩罚,自己则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陇南、陇北、闽南、南海……一路走过,他与她曾经的足迹。
  连暨阳山都亲自爬过,沿着当初的道路一点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脸贴在他膝弯,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乱似乎就是他和她坐过的痕迹,树林里松树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一个,他掏出一把松子来吃了,苦涩,再没有昔日的清甜。
  安澜峪的海风还是那么空灵寂静生灭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发醉,他闭着眼睛,慢慢摸出怀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虫羹试图逼走他,好隐藏那信盒,然而还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
  如果此刻海水倒倾能换得她归来,他亦愿意。
  将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怀里微微挪了挪,碰着另外一封纸笺。
  他的手指顿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边角都没翘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轻轻摩挲,并没有打开。
  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书房夹缝里找到,珍惜的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经不起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怀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烂熟于心。
  “……宁弈……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芦苇荡年年开谢,总没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顶废寺里他在当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湿冷残灯淡雾里,掏出怀中的箫,慢慢吹一首《江山梦》。
  江山如梦,人在梦中,深魇未醒,何时走出?
  那日一曲毕,宁澄送上水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赫然看见鬓边挑出一星白发。
  那一丝白,在一片乌黑中亮得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才发觉流年已远。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
  当初一语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
  宁弈淡淡一笑。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
  “是。”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一个憩息隐藏之地?
  当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认为,宗宸会真的不管你。
  当长宁回归天盛藩属,朕作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还能怎样掩藏?
  他带着浅浅向往笑意,走向内殿。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来得极快,瞬间劈裂安静的空气,带着彻骨刺肤的寒意。
  他霍然回首,眼前惊电般白光一闪。
  混沌中听见一人怒喝。
  “宁弈,今日我和你,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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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翔五年冬,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传遍。
  青衣手机刺客闯入皇宫,刺杀当朝帝王,凤翔帝重伤驾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声,道:“一起死了干净!”随即也拔剑自刎。
  山河缟素,万民居丧。
  这一日又下了场雪,下得薄,瞬间便被官道上的马蹄淹没,道路因此泥泞不堪,行人因此越发的少。
  却有一骑,飞奔于官道之上,马蹄答答,急而切,马上骑士裤腿上溅满泥泞,却依旧不改速度风驰电掣,看那风尘仆仆模样,想必已经赶了很久的路。
  前方不远,便是洛县行宫。
  那骑士在行宫不远处勒马,遥遥望着一片素白的行宫,身子震了震。
  据说凤翔帝和长熙帝一样,都选择了洛县行宫作为最后晏驾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灵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
  骑士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久久咬着下唇,握住缰绳的手指不住颤抖,一时竟徘徊犹豫,不敢近前。
  也许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宫,骑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黎山之上,孤崖枯树之后,有人也遥遥而立,看着这个方向。
  他在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缟素此刻,终于等到一骑远归。
  他远远立于树下,山风荡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荡,清澈宛如当年。
  一袭薄薄白纱遮住容颜,自那年雪夜惊艳一现,他再次将绝世容光密密封起。
  太过绝艳终将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这么对他说。
  皮相终究是过往烟云,就如他的心中,永远最鲜明的,都是那个衣袂猎猎的黄脸垂眉少女。
  他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转开眼,注目云端,恍惚里还是那年京郊,他一动不动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几分狡黠几分不安几分试探,轻轻开口。
  “喂,大侠?”
  从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斓新世界。
  他轻轻笑起来。
  面纱一动,日光退避,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敢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处。
  他缓缓抬手,轻轻摸过自己唇角的弧度——原来这就是笑。
  继那年嘶喊那年流泪后,他再一次懂得了,笑。
  很好,很好。
  此生不可贪心太多,那年飞雪里她靠在他怀中,最后一眼向着高台的方向,他瞬间便懂得了一切。
  懂得了心之所属,懂得了情意所系,懂得了世间情有千万种,爱有更多的表达方式,不必执念那最终。
  她送了他此生全部,他还她一世成全。
  至于他自己。
  来过、爱过、哭过、笑过。
  已经足够。
  他带着今生第一抹笑意,转身,南行。
  别了,我爱。
  天涯很远,从此你在我心里。
  孤崖无声,一丝风突然掠过,掠下枯树树梢几朵雪花,飘落骑士鬓边,骑士下意识抬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孤崖苍黑,那里枯树微青,那里树下一片落雪苍白平整,没有任何落足的痕迹。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只为那一眼,彻夜长立的等待过。
  ……
  骑士目光漫无目的的扫过,随即收回,吸一口气,自马身上飞起。
  一路施展轻功,穿越重重屋脊,直奔最后一进内殿,一眼看见洁白的玉阶上殿门大开四敞,殿内,香烟袅袅里,巨大的金色九龙龙棺默然无声。
  骑士站住,忽然觉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赶紧下意识伸手去扶身边东西。
  指下一软,扶着一个光滑柔软的物体,带着熟悉的惊心的温度和触感。
  一个人的手。
  骑士僵硬着身体,低着头,地下一层薄雪,如镜般隐隐倒映着天光水色,近处几枝红梅怒放,枝干劲褐鲜艳葳蕤,梅花旁有一个修长的影子,正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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