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仙刺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八年 一


    对屠秋来说,单纯的等待乃是最折磨他的事情。
    百天的时间,便已经将他的耐性消磨殆尽,一次次抹去心中烦躁,也不过是将注意短暂转移,而这烦躁仍是会堆积下来,在每一日天明,每一日夜起之时重新苏醒,变为一次比一次更深的苦闷折磨。
    每一次想到与她再见仍要许久之时,他的心中便无比煎熬,比起这种难耐,他更想有人在心口捅上一刀简单。
    这更让屠秋回忆起那追凶的数年,也是这般愁苦难熬,只不过如今他不是被仇恨支撑,而是被这夙愿牵引,这倒也让他没有疯掉做出出格的事来。
    除了偶尔带着苍宝幼兽猎食以及每月杀生之外,他只是在自己那小屋中坐着,计算着这八年的时间何时结束。
    每次睁看眼,都看到的是同样的事物,在他的双眼中,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桌脚,每一条墙壁的裂缝,就连灰尘也没有增加增加多少,整个毫无变化的房间,每次抬头便能看到的屋顶。
    度日如年。
    在他仍为徐秋之际,其母亲便是这般在屋中闲坐,双眼无神。
    那个因烦闷而加快了年华殆尽的女人,只有在看到他这个淘气的孩子时,才会露出那么一丝欣慰的笑容,让人知道她仍安好。
    她曾经说过,人之一生,她所遇的最难过的事情,不是被冷落羞辱,也不是看到他人黠猾的嘴脸,而是这等待。
    她那时凄惨地笑着,全身柔软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座之上。
    原本屠秋以为这个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女人是在等死,后来才知道,她是在等待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能逃出这家的那一天。
    所以才能露出微笑。
    便是如同屠秋如今这般,在每天日光消沉之际,他便是要微笑一下,虽然这微笑只停留短暂片刻,但却不是聊胜于无。
    这一过便是两年。
    两年时间过得十分缓慢,但在回忆之际却记不起其中细节,相比之下转瞬即逝。
    两年的时间里,他将心境中的灵气精华全都吸入了魂魄元初之中,身魄与内魂虽然连一半的圆满都未达到,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一百颗内丹全部下肚,或许能让修士突破到化罡修为,但是绝对会将人撑爆,屠秋有心境这等虚无世界储存灵力,加上点化金光护着魂魄元初,却也不怕留下后遗。
    万灵归冥道的突破只是以灵力做辅助,加上浪费了许多灵力,能够达到如此境地,屠秋已经极度满意了。
    从老婆子那里得到的许多下品丹药,已经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了,苍宝并不吃这些丹药,所以便将半葫芦丹药全都扔给了两个下人。
    这半葫芦丹药足足有上百粒,这两个孩子见到了如此多的丹药,庆云当场便双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自此之后,那药田里除了几颗稍有品相的药草之外便不种其他丹药了。
    在他俩看来,屠秋展现的神奇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第一次他俩给了屠秋一些破符,后者随即便给了他们厚厚一叠的咒符,只不过给对方炼制了不多丹药,屠秋转而又如同变戏法一般转给了他们上百!
    他们不知道自家仙官也不过是不想欠人人情而已,屠秋衡量这赠与的标准不是以实物的数量,而是以花费的精力感情,虽然看起来是两个仆从赚了,对他来说却是自己费得功夫不大。
    毕竟他心中除了返生一事并不在意其他,本就没将自己所得的东西当一回事,认为如今活着越早结束越好。
    两年时间里,屠秋再没与这两个小孩说过话,两个人趁屠秋偶尔出去之际上前搭话,也不过得了稍稍点头回应而已。
    在正殿上宣布屠秋八年禁止降世,这原本便不是什么大的罪责,在玄阴官中也十分常见,就为这件事,两个小童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十分兴奋,对他俩来说自家仙官能够伤到其他位高的仙官乃是一种本事,为此还经常向他人炫耀,也有几次招惹到了冰凌的侍从,被两个小女孩追着打了回来,也只是一边哎呦惨叫,一边暗笑这两个人只不过是妒忌屠秋的威风。
    只是没想到两年里屠秋所表现的并不是原本那淡然神情,而是显然十分在意这件事。
    两年来,他俩从未靠近屠秋住所一步。
    又是两年过去,屠秋睁开双眼,似是被一个噩梦惊醒,又似是忽然从沉睡中腾身而起,茫然地环顾四周。
    仍是一样的屋顶,仍是一般的四壁,然而在他眼中却有看到了不同的感觉。
    如此细致入微的目光,让整间屋子越发显得狭小,他似是感觉到四壁在不断朝他挤压而来,屋顶也在猛然下坠收缩。
    整个世界摇摇欲坠一般,分不清这轰塌的是这间小屋,还是他自己。
    这种感觉并不是稍纵即逝,而是在不断加强,仿佛如今他便伫立在那空虚的心境之中一般,更似是被关在一个手脚无法伸展动弹的小匣子里。
    连呼吸都随着这阵压迫感越发急促,知道他窒息般猛然吸了半口气,便瞪着双眼一动不动。
    整个房间仍是在朝他挤压而来,伴随而来的晕眩一波强过一波。
    疲惫,厌倦!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静坐修炼万灵归冥道已经到了极限,还是因为他的急躁已经无法抑制,影响到了他的修炼,只是这种感觉似生似死,似梦似幻,却着实让人厌恶恐慌!
    就在飞腾和庆云两个人在嘿嘿笑着下棋的时候,忽然一声震响从屠秋的房间中传出,屠秋就那么狼狈地从窗户中窜了出来,落在院中打了个滚,才慌忙爬了起来,似是见到了虚无梦魇,茫然地环视天空与四周,跌坐在地不断后退。
    “仙官!”
    四年来,第一次见到屠秋这般从屋中出来,飞腾三只眼睛不知所以地眨了眨,连忙将手中棋子扔了,同庆云一起围了过去。
    “仙官,发生了什么?”两个孩子围住屠秋,相互看了一眼,如今屠秋的神情似是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吓到了一般,飞腾动了动嘴唇,一字一字,无声地说了一句:“做恶梦了。”
    庆云点了点头,又看了自家仙官一眼,做了个撇脸的姿势,同样无声地回道:“怎么可能?”
    屠秋只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却是没有说话,仍是盯着天空不断喘气,在两人搀扶下站了起来。
    看到屠秋这般举动,飞腾又一撇嘴,说道:“是不是傻了?”
    “我看像。”庆云动了动嘴唇,摆了摆头,示意将仙官扶到他们的屋子中。
    屠秋仍是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句话不说,被两个孩子驾到床上之后,眼睛才眨了一眨。
    之后的半日,不论两人问什么,自家仙官都不曾开口,虽然说话之际他将目光停在两个孩子身上不曾挪开,却不像听懂了的模样,更不像是听进去了丝毫。
    庆云叹了口气,一张乌黑小脸已经淌满了汗水,又捅了捅屠秋,这才放声说道:“咱家仙官,恐怕是中了什么魔障!”
    “魔障?”飞腾盯着屠秋看了许久,说道,“什么是魔障?”
    “我也不知道,据说中了魔障就和他一样,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丢了魂?”飞腾猛然跳了起来,叫道,“是不是咱家仙官修炼出了什么岔子啊!”
    葬仙官修炼魂魄出了差错,倒是有可能散了魂魄!
    庆云也觉得这可能靠谱,头上汗水更多,说道:“有这个可能!这可不妙了!咱们还是去通知阿伯吧!”
    “不用去。”
    就在两个孩子商量的时候,屠秋忽然开口说话了!
    他并不是丢了魂魄,而是被这陌生的恐惧挤压,心神变得十分不安,在他出了屋子之后,站在空旷的地方明明那压迫的感觉应该消失了,然而这阵陌生感却并未减退!
    反而整个天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下来,然而不论这天空如何落下,却总也是那般距离。
    天空明明仍是离得很远,他却能感觉到这种坠落感觉!
    就是闭上眼睛,这种坠落压迫的感觉更是强烈!若不是他瞪大了双眼,似是整个人要坠到了一个无尽深渊之中!
    变化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
    虽然屠秋能够如此想,但是却无法将这种陌生感从心境中抹去,甚至连压下都不行!
    就是魂魄小人与他的联系都变得十分淡薄,似是那魂魄小人也不是他自己的一般,成了一个陌生的灵体!
    整个世界都在变得陌生,所有景物都在不断缩小!
    院墙,房屋,树木,天空,两个侍童,包括他自己!
    无论他将目光放得多远,眼前的空间都能够让他看到极限,而这极限都在不断缩小!
    所有他能看到的事物,听到的声音,都在呼吸间变得越发飘渺!
    他双眼并没有看向两个小童,而是紧盯着地面,如今这地面也在升起,他喘了两口气,这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来:“我只要坐一会儿便好,你们忙你们的。”
    听到屠秋的话,两个小童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十足地松了口气,但他们再问什么话,屠秋都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再回答了。
    他就这么呆坐在庆云的床上一动不动,偶尔会闭上眼睛,但在转瞬便有睁开,额头上也不断冒起汗水。
    两个小童心想这是自家仙官在修炼,不好打扰,就是夜晚到了,两个人便挤在一张床上休息。
    入夜许久后,飞腾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庆云也是一样没有睡着。
    两个小孩偷偷地看了一眼屠秋,后者仍是坐在那里,双眼不断转动,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从屠秋身上感觉到的不安让他俩不敢说话,只是睁着眼睛躺着。
    半夜里,庆云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屠秋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只是作为直觉,仙官似是在恐惧什么,若他害怕的时候,飞腾都是这样握着他的手。
    飞腾叹了口气,也一并爬了起来,坐到了屠秋另一边。
    这两个孩子就这般握着屠秋的大手,一言不发。
    这样的状态,足足持续了五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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