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II

第42章


这一路都是说些不关痛痒的话,杨红基本不知道三个人到底在说什么,感觉像在梦中一样,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话与话之间没有什么逻辑联系,问与答之间也没有什么逻辑联系,好像说话只是为了不冷场。张老师谈锋更健一些,所以一般都是她在跟陈大龄说话。杨红不知道陈大龄是在应付,还是真心享受跟张老师的对话。他永远都是礼貌周全的,他对谁都是礼貌周全的。杨红想到这一点,就有点想闹出个什么乱子,逼着陈大龄放下这种礼貌周全,显露一回他的真面目。
走到一个像桥头堡一样的建筑前,杨红就想,如果他们提议上去,我就不上去,说头疼,看看陈大龄会不会为了我,也不上去。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有什么用呢?陈大龄不上去,是因为我说头疼,谁头疼他都不会上去,而会留在下面照顾她的。如果陈大龄不管我头疼不头疼,一意孤行地上去了,我又能怎么样?一头扎到海里去?
这样想着,杨红觉得心里有一种绝望的感觉。陈大龄对我的爱,可能也是他的一种礼貌周全。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他那样的人,除了那样说,那样做,又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他实际上一直都处在一个被动的状态。如果周宁不去找他谈,他可能永远不会说他对我动了心。如果周宁不去找他闹,他也不会担心我,跑来保护我。
既然他从周宁口中知道了我对他的爱,而且又因为这爱引起了周宁的爆发,让我处在危险之中,他只能走上前来保护我,为了我的面子,他只好作那番表白,让我感到我的爱是有回报的。可能换了毛姐,他也会这样做的。
这样就比较好理解为什么他下乡之后,没有用任何方式跟我联系。舞会一别,就是四年。这四年中,他只在新年和我的生日的时候写一个明信片来,内容也是非常严肃、非常公事公办的。我以前都把那理解为他担心周宁会看见,现在想来,那才是真正的他。那一段急风暴雨中的他,只是一个英雄救美的骑士。路过某地,见一个女人因为爱他而陷入绝境,就挺身相救。既然被救的女人选择跟那个丈夫生活在一起,那骑士当然是再高兴不过了,乐得全身而退。
杨红机械地、慢慢地走着,只顾想自己的心思:实际上我当年放开的,只是他的人。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没有放开他,我一直在相信、在期待他是爱着我的,就像他说过的那样,超越了情欲与婚姻地爱着我。我这些年之所以能够活得平平静静的,是因为我有他的爱,所以我不孤独,所以我不在乎周宁有多爱我、怎样爱我、爱不爱我。一旦我知道我并未拥有陈大龄的爱,我还能不能这样平静地活下去?
杨红觉得心里真的是如刀割一样的痛,见这一面,真不如不见。不见,还可以闭着眼睛相信他是爱我的,见了这一面,心里所有的憧憬都坍塌了。
杨红想,不论是为了什么,我都应该让他知道我是真正放开了他的。这样他可以毫无牵挂地走自己的路。但她自己都能看到这个美好理由掩盖下的一个丑恶的事实,就是她想通过这样做来向自己证明,也向他证明:是我离你而去,而不是你离我而去。
杨红还来不及想通想透为什么自己这么虚荣,就有了一个单独与陈大龄待一会儿的机会。张老师上厕所去了,杨红本来也可以跟着去方便一下,但她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忍着没去。
陈大龄很关心地问:“硕士快读完了吧?”
“快了,明年就毕业了。”
“还准不准备读博士?”
“还没想过。”
“能读还是读一个好,你待在高校教书,以后没有博士学位是行不通了的。”
杨红见他有了这个单独待一会儿的机会,仍然没有重提往日的恋情,心里彻底绝望了。她知道张老师很快就会回来,于是直统统地说:“其实张老师很不错的,她挺喜欢你的。要不要我帮你传个话?”说了这话,杨红又很担心,怕陈大龄流露出极大兴趣,那自己只好真的帮这个忙了。再说,这样做,陈大龄会不会认为我很庸俗?
陈大龄照旧是带着那种杨红摸不透的微笑,看着她,然后说:“你接了毛姐的班了?她没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别人撮合?”
杨红期盼着他会说:“你怎么给我介绍别人?你还不知道我爱谁?”现在听了这个回答,有点难受。但又觉得总比“不用你介绍,我已经结婚了”要容易承受多了,看来他还没结婚,也没对张老师动心。
杨红有点激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很想走过去,靠在他胸前,但她不敢,怕他会推开她,告诉她现在太晚了。她希望他能像在那次舞会上那样,不由分说地伸出双臂,把她拉到怀里。那她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现在就走,再也不回H市。经过了这几年,杨红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周宁是不会像他说的那样,从楼顶跳下去的。
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动,相顾无言,也没有泪。杨红觉得陈大龄看她的眼神,是一种父亲式的怜爱,仿佛在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有多难受,我也想帮你,可是我帮不了你。
两点多钟,陈大龄要去火车站了。他叫了一辆的士,对她们俩挥挥手,就钻了进去。杨红站在街边,心里很凄凉,泪眼朦胧地看那辆的士挤在人流车流里,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4
青岛之行,彻底改变了杨红的生活。她清楚地意识到,四年前的那个舞会,在她心底跳了这些年,跳到青岛,终于曲终人散了。也使杨红把自己跟周宁再一次紧紧地拴在了一起。除了周宁,她又能把自己跟谁拴在一起?自从跟周宁恋爱,杨红就算从男人的视线里退下来了,大家公认她是周宁的女人了,没有别的男人追她爱她了。杨红不知道陈大龄到底有没有追她爱她,充其量也就是被动地承受了一下,所以她这一生就只有周宁这一个男人可以算得上追了一下,爱了一下。
当了老师,后来又成了干部,杨红在男人眼里,就更不是一个可以追的女人了,没有男人以纯男人的眼光看她,也没有男人把她当纯女人来看。她是杨老师,杨副书记,杨副院长。男人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把位置摆得很正,该恭敬的恭敬,该害怕的害怕,有礼有节,不越雷池。
在杨红那个圈子里,人们对婚姻还是很尊重的,已婚的男女,都是已经上了铜板册了,没人再来惹麻烦了。杨红很感谢中国人这种泾渭分明的态度。结了婚的人,不论他或她多么出色,你也不要多看一眼,更不要多想一下。他或她再好,也是别人的人了,想他或她,追他或她都是没有好下场的。既然没有人对已婚的人感兴趣,已婚的人也就不必在那里翻什么花花肠子了。你嫌配偶不好,你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没人可花,是凑合婚姻最大的安全系数。凑合婚姻之所以能凑合下去,不是因为凑合的两个人有多少可以留恋对方的,而是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固然不理想,但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等在那里,凑合的婚姻大半是要宣告破产的。
周宁似乎从没动过离婚或者婚外恋的念头。追女人对于周宁来说,就好比是农民起义军攻打一座城池,打得千辛万苦,是为了进城享受,攻打本身只是一个过程,越短越好,越快越好。谁个没事干,一天到晚去攻城?现在已经攻下一个城池,就该享受了,还攻个什么?所以这些年,周宁基本上是在用城、享受城。如果能打了麻将,回来又有饭吃,晚上还有爱做,就很满足了。建城的事他懒得管,攻别的城,他嫌麻烦。
周宁对杨红这座城还是比较满意的,女人该有的她都有,胸高腰细屁股大,看上去舒服,摸上去也舒服。难得的是又做得一手好菜,上下两张嘴都喂得饱。从结婚起,就是杨红做饭,搬出集体宿舍后,周宁连洗碗的差事也自我罢免了,所以基本上是抄着个手,吃现成的。这样的老婆到哪里去讨?当然,既然是女人,就免不了有女人的毛病,比如不让打麻将啦,不让看黄带啦,对婆婆不叫“妈”啦,女婿岳母发生争执不站在自己丈夫这一边啦,等等等等。但周宁知道,女人个个都是这样啦,说不定胸没杨红高,眼光还比她高;腰没杨红细,心眼还比她细;屁股没杨红大,脾气还比她大。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广大人民群众都说他这个老婆找得合算,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事业上工作上没得说,又能挣钱,又会管家。周宁这个人还是很听得进群众意见的,别人都说合算,肯定是不会亏了。杨红这个老婆,带到乡下老家去,也十分风光,极大地满足了周宁的自尊心。
不过有一段时间,周宁心下很有点想换个老婆,因为杨红在床上太死板。刚到E市中专上班的那段时间,周宁跟那些单身汉老师一起,看了不少黄带,长了不少知识,回来后也想如法炮制。但每次都不得其法,最终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却毫无快感。
杨红也听别人说过什么“七年之痒”,但到了结婚后的第七年,正好是周宁调回H市的那一年,他在牌桌上认识的一个哥们,通过另外几个牌桌上认识的哥们打通了关节,把周宁从E市的中专调到了H市一家挺不错的研究所。
为这,周宁把自己的麻将救国论对杨红大侃特侃了好几回:“你不让我打麻将,那是你没战略眼光。我不打,能认识老万?不是老万,我能调到H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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