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琥珀

这几个月腾子今在医院待的时间，比以往二十几年的相加还多。在她醒来的第二天，腾子青就回到了工作岗位。腾妈妈搬来她的病房和她同住，虽然妈妈只是说怕她一个人闷，但她心知肚明，妈妈是害怕她又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看到因为自己生病入院的妈妈，子今生出强烈的负罪感。再想起这些年来，爸爸妈妈一直将她视为己出，给她的爱甚至比给哥哥的更多，她以前只会心安理得地享受，从来不会觉得不应该，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凭什么，她这个本该在五年前就死掉的人凭什么得到如此深沉的爱？
    他们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她调皮、她闯祸，他们都无条件包容，直至她为了那个人伤害哥哥，还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仍然对她不离不弃。仅仅因为她可怜吗？不，她不可怜，她是最幸运的，她幸运地遇到了腾家人，他们给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五年！
    可怜的是她的亲生父母，用尽手段、辛苦钻营，到头来却落了个不得善终。甚至，就连死后都不能入土为安，他们的尸骨被当成证据保存在公安机关，作为女儿的她想去祭拜都不行。
    纵然有千错万错，但他们对她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他们会犯错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结果却搭上了性命，而她，这个罪魁祸首，又凭什么留在世界上享受人间温情？如果一切在五年前结束该有多好！五年前，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杀掉她？
    “又在胡思乱想？”
    妈妈笑容满面，神采奕奕，一点都不像生了病。
    “妈，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幸运，谢谢你们！”子今眼里闪着泪光。
    腾妈妈牵过她的手，“傻孩子，子女和父母之间的缘份是命定的，我和你爸爸能多你这个女儿，怕是积了几世的德才修来的！不是你幸运，是我们幸运啊！”
    命定的缘么？难道是因为她和亲生父母之间的缘分太浅？
    “你妈说得对！”腾爸爸双手各提着一只保温饭盒，只能用肩膀顶开门，一进门来就迫不及待地接上话。
    “当年我和你妈都盼着能有个闺女，左盼右盼，结果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和你妈都寻思着再要一个，奈何政策不允许，我们为这事儿都遗憾了好些年。怕是老天可怜我们的一片苦心，才把你带到我们身边来的。有了今今这个乖女儿，我们就再也没有遗憾了，就是老天爷现在要收我，我也瞑目了！”
    不管腾爸爸的话是真是假，子今都充满了感激。因为妈妈的入院，爸爸不得不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还要照顾两个病人，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短短几天时间，已经显出了老态。而这一切，都是她当初的任性造成的，子今心里满含歉疚！
    眼前的爸爸消瘦了，背部也有些佝偻，不再是子今熟悉的那个和哥哥一样高大魁梧的爸爸，但是他在子今心目中，无疑是最伟大的形象！
    子今强打起精神，故作调皮地说：“爸爸，你这样说要是被哥哥听到，他肯定会抗议你和妈妈不待见他哟！还有，爸爸不可以说那种话，你和妈妈都会长命百岁的！”
    爸爸听了嘿嘿地笑，“当然，当然，我和你妈妈当然想长命百岁，我们还要带孙子，我们要看着孙子出生、长大、结婚、生孩子……”
    子今眼里一闪而过的伤痛并没有逃脱妈妈的眼睛，她朝腾爸爸递了个眼色，爸爸会意，立刻张罗着：“吃饭了，吃饭了，让咱们今今也尝尝爸爸的手艺。”
    子今赶紧收拾好情绪，在爸爸鼓励的眼神下大口大口地扒饭，只可惜心里是苦的，再鲜美的饭菜吃进去也是苦的。
    一碗饭下肚，胃并没有任何感觉，胸口却觉得胀滞得难受。
    “爸爸，妈妈，我吃饱了。”
    子今正想搁碗，被爸爸眼疾手快地制止了，很快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妈妈也在旁边帮腔：“现在可不比从前，是两个人在吃饭了，要多吃点，宝宝才够营养。乖，把汤喝了。”
    原来，想要忽视你那么难！或许只是自欺欺人吧，明明知道你已经在那里了，即使忽视你，你也会一天天地长大，你的存在感会越来越强。八个月后，当你真真正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面对你吗？我又该如何面对你？
    子今心里五味杂陈，接过爸爸盛的汤，和着眼泪，一并饮下。
    每日每夜地对着雪白的灯光、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子今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洞。
    加之心疼爸爸，子今便和哥哥商量出院。她想，那样的话，她在家可以替爸爸分担一些家务，爸爸也不用家里医院两头跑。医生也说，适量的运动对孕妇和宝宝都有好处，腾子青虽然担心子今的身体并没有复原，但在她信誓旦旦地保证在家一定好好休养的情况下，他也只能无奈地同意了。
    腾妈妈也一起出院了，医生叮嘱只要别太操心、操劳，保持心境平和，不大喜大悲，她的身体就不会有大碍。
    怀孕后的子今并没有强烈的妊娠反应，只是胃口不太好，很容易疲累。爸爸妈妈既怕她累着，又怕她闲下来胡思乱想，就偶尔分配一些抹桌子、收拾碗筷的小活儿给她。腾子青在露台向阳的地方替她安了一架舒服的躺椅，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在那里晒太阳发呆。
    平时，她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父母劝她多出去走走，她总是说怕碰到熟人不知道怎么解释。事实上，一个多月的身孕从外观根本就看不出来，再加上腾家人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可能有任何外人知道她怀了孕。她跨不过的，只是自己心里那道坎，不敢面对的，始终是是自己的心结。
    这个周末，腾子青起了个大早，逼着子今吃完一大碗营养早餐后，就拖着她去家附近刚开放的一个市民公园散步。子今实在拗不过，心里虽然忐忑，但总算是出了门。
    清晨的公园里，有三三两两晨练的老人，呼枪使棍，不时发出颇像周杰伦经典唱词“哼哼哈兮”的声音；也有三五成群的交谊舞爱好者聚集在一起翩翩起舞，有《梁祝》等经典曲目从一个上世纪90年代家家户户必备的收录机里流泻出来。整个公园生机盎然，好不热闹。两人并肩走在公园的木栈道上，一时无言。
    走了一小会儿，子今喊累，腾子青立即紧张地扶着她就近找椅子，还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软垫铺好才肯让她坐下。
    子今看着平时满脑子只有线索、证据的腾警官，竟然有如此细致的想法和举动，不禁又是一阵感动。
    凉风习习地吹过，不时调皮地钻进子今的脖颈，腾子青拉过大衣把她包裹在里面，手臂有力地环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偎在他的胸膛，子今一点也不觉得冷，手心暖暖的，心也跟着暖起来。
    她眯着眼睛迎着风，像一只慵懒而满足的小猫，那些伤那些痛都被安逸恬淡暂时遮蔽了起来。
    回到家子今又犯困了，躺在床上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仔细一听，原来是贝贝。
    庞贝贝，在腾子今以往的二十几年里对这个名字都只有一个注解，那就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她同时还代表杀父杀母仇人的女儿！
    老天真是残忍得可笑啊！
    至此，腾子今不可能不憎恨老天了！他夺走了她的父母，他让她爱上仇人还有了仇人的孩子，他给了她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却告诉她那是仇人的女儿！她被老天狠狠地摆了一道！
    就像她始终没办法恨凌过一样，她对贝贝也同样恨不起来。
    的确如贝贝所说，她们很小就在钢琴培训班里认识，那时的她们拥有不同的家庭背景。她住在筒子楼里，贝贝则住在门口有武警端着枪职守的机关大院里；她坐在爸爸那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上学，贝贝有专门的司机开着小轿车接送……当然，在她们童真的心里，从来就没想过这些不同会影响她们的友谊。直到父母发迹，子今住进了宽敞明亮的三居室、后来又住进了名叫别墅的房子里，再到她父母双亡、失去记忆，她们的友谊从未受到任何影响。贝贝对她的好，从不因她的任何改变而转移！
    那桩轰动S城的灭门惨案想必贝贝是知道的吧，那么其实她早就知道子今的真实遭遇，但是这么多年来，她配合着腾子青将子今瞒得死死的，这份苦心子今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感激，怎么可能恨她？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父亲杀害了她的父母？
    “她毕竟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父辈之间的恩怨，她不知道她有一个多么龌龊的父亲，她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她同样是无辜的！”
    “不！”另一个声音跳出来阻止，“不！毕竟是她的父亲杀害了你的父母！”
    那么，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大概是哥哥在说子今睡着了之类的，贝贝说了声“那我改天再来看她”就告辞了。子今听到大门打开复又关上的声音，不由得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才发现视线早已模糊，枕头亦被浸湿一大片。悲伤一寸一寸地涌出，蚕食着她的心。
    有人推门进来，躺在她身后，将她揽进怀里，替她拭干泪水，用无言的温暖安慰她。她知道，那是哥哥，她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只余他，还能抚慰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