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111章


我说不在那个,七月初七的生日咋不好了?郑先生说,就因为七月初七才犯着忌讳呢,偏偏又是个女子的生日,注定要在一个情字上受煎熬。还说她的名儿也不好,谁见到初七晚上有月亮了?现在想想还真是的,老神仙说过的话,没有一句不应验的。
    “单说她出阁那天吧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临过门儿头几天她心里就不痛快,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是哭哇。你二娘去送的亲,回来对我学,我就说那可不好。大姑娘出阁哭两声儿不稀罕,有多少不是脸上哭着心里笑的,就没见过她那种哭法儿,哪能拿眼泪洗脸呢?我就说不吉利,你二娘还骂我老迷信。后来,一个接一个的想不到。订亲那天,你爸叫我去相看陪戚(qiě,客人),是我相中了那个棒得像头牛犊子一样的男人。憨厚,人缘儿也好,认识他的人没有不挑大姆指说你姐嫁了个好汉子,往后的日子准保差不了。成亲后,小两口儿挺对脾气,过得虽说不拔尖儿,可两个人知疼知热呀。哪承想,后来出的事情就怪了……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白活了,就没听说过这等怪事,孩子好端端的竟会让猪给嚼了……”
    耿玉崑喝了口茶水,嚼着茶叶慢慢地说开来像在讲故事,讲一宗很古很古的事情,他像是讲完了又像是没讲完,见大家都沉默无语,停顿片刻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们心里惦记她,天赐和她一块儿长大,又在一个锅里吃了那么多年,能不记挂吗?可今儿个就算了,黑灯瞎火见了面儿她也不见起能认得,明个儿叫你二娘陪你们俩去,兴许赶上她不犯病还能认出天赐来。”
    二娘把瓜子皮搂到簸箕里:“昨个儿头晌,我让二改去给她送吃的,二改跑回来告诉我,说他走后听见他乞月儿姑姑在屋里哭了。我还纳闷儿,从打她得病就再没见她哭过……莫不是她也知道你们要回来啦?”
92.-第五单元 春暖86
    乞月儿完全疯了,她是在耿子建第一次探亲转过年的夏末疯掉的。丈夫意外死亡,引发了另外两件不幸,如此沉重的打击不管放在谁身上都得疯。
    耿子建走后不久,季广兰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从病倒的第一天起就不能吃饭,一口饭不吃,只吵吵着要喝水,喝水也不喝开水,专要喝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凉水,一瓢接一瓢“咕嘟咕嘟”灌下肚,还是觉着胸膛里像着了火,没过几天就只能躺在炕上闭眼喘气了……母亲死了,乞月儿带着女儿搬回了耿家老宅。
    老屋里只剩下了乞月儿母女,乞月儿是为了母亲那句话,要为子建守住一个家。现在,乞月儿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女人。丈夫死了,亲人死了,这一连串猝不及防的灾难几乎把她击倒,尽管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残酷,可她并没有倒下,她要活下去,女儿太小,离不开母亲的怀抱——为了女儿,她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是她惟一的信念,也是她惟一的精神支柱。
    又到了春播时节,这个山头上那块坡地上,人们隔岭跨沟地说着雨水墒情,评说着化肥种籽。因为家里没有汉子也没有牛马牲口,眼看着别人家已经开耕下种了,乞月儿急得满嘴鼓起了燎泡,孩子还是三天两头闹毛病,病好以后日渐懂事,也愈来愈淘气累人,总粘在怀里,她只好背着孩子下地。
    丈夫在世时,什么她都敢与人比个高低。丈夫是正经过日子的人,百样农具家什俱全,责任田自留地总是种在人前收在人前。他一死家境败下来,牲口没人伺候只好卖掉,农具坏的坏了丢的丢了。母亲去世以后,连说句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了,日子过的百事都不如人。
    女儿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眼没照顾到就会跌倒。姥姥在世时,总说这孩子骨头软是胎带来的,长大就好了。她常常牵着外孙女让她多走路多晒太阳,说这样会硬实得快些。现如今姥姥不在了,就没人再带孩子学步晒太阳了,乞月儿只好带她一块下地。到了地里,把孩子放在地头上,又怕坡陡摔着扎着,只好用带子系在近前的树上。乞月儿吃力地翻着地,歇也不敢歇,奶水涨得前胸鼓鼓的疼得难受,很快衣服就洇湿了一大片,等刨完了一拢地,到地头给孩子喂奶,孩子却睡了,叫一声苦命的心肝儿!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
    春天的风寒意很浓,常常把孩子尿湿的裤子冻得硬邦邦。乞月儿侍弄着田地,还要惦记着田头上的孩子,一垄种子下了地,返回来看着爬累了睡去的女儿,看着尿湿的棉裤再哭一场。后来,索性把孩子留在家里拴在窗框上,哭死哭活也顾不上了,只要不从炕上摔下去就行。每次从地里回来,头一件事情就是给孩子洗涮。这孩子总是抠墙上的黄土吃,经常抹得满嘴满脸,黄糊糊的分不清哪些是黄泥哪些是屎尿,乞月儿就抱着女儿再哭上一气儿,哭够了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凑合弄一口饭吃。
    孩子出事的那个中午,很热。看见有的人家起土豆,乞月儿想起自家后坡上的那几垄土豆也该收了,收多收少,那也是她辛辛苦苦栽种的呀,见孩子睡得正香,心想趁这会儿正好把土豆收回来。她轻轻地把门带上,从仓房找出一条麻袋塞进土篮里,扛上镐头直奔了后坡。
    不知道为什么,往常上这个山坡,乞月儿并不觉得怎么吃力,今天这几步山路却令她感到胸闷气短,右眼皮跳得厉害。她刚拔掉土豆秧,还没有来得及拢成堆,山下突然传来了女儿没命的号哭声,那哭声完全是愤怒地反抗和绝望地嚎叫,她慌忙扔下镐头拼命朝家中跑去……
    一切都已经晚了,眼前的景象把乞月儿惊呆了。一头陌生的大白猪前蹄搭在炕沿上,像人一样站立着,看见乞月儿进来竟然满不在乎地放下前肢,嘴巴还在滴着血水……女儿柔嫩的身躯已经血肉模糊,身体虽然还是热的,但已经没了气息。
    道路两边的玉米郁郁葱葱,犹如刀劈斧剁的墙壁,甬道尽头便是耿家摇摇欲坠的老屋。窗户纸已是千疮百孔,房笆上因为漏雨霉烂了的一大片,长出一簇簇黄白参差的菌类。戴筠扶着二娘下了桥,长贵媳妇给乞月儿送饭往回走,迎面遇上她又跟了回来……
    耿子建望着熟悉的房宅院落,又恍惚听到了乞月儿那欢快的声音在叫:妈,姐,叔,你们快出来!子建回来啦!子建回来啦,是子建回来啦——!他定了定神,房门无声地关着,那声音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带着穿越时空穿透大气摩擦出来的空冥之声,他相信这声音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听到。
    耿子建刚一推开房门,从迎面墙上的大镜子里看到的一幕令他险些摔倒。他简直不敢相信,匍伏在炕上的这个人,会是那个曾经如同小兽儿一样面若桃花的乞月儿吗?她的样子是那么狰狞可怖,他猛然感到胸闷得喘不上气来,冷汗不住的从脸上流下来。
    耿子建再往炕上看,炕梢一只饭碗里长了一层白醭,一绺一绺的头发粘连在一起遮住了乞月儿的脸和脖子,她手里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褂。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她正在寻找着衣缝中的虱子或虮子,她的牙齿上残留着斑斑血迹,分明是刚刚咀嚼过那些肮脏的东西。
    乞月儿上身没穿衣服,一条一条的肋骨清晰可见,那形容枯槁的样子如同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更令耿子建吃惊的是,那曾经被他视为无限神秘的、饱满而富于弹性的乳房,则触目惊心地裸露着,它们似乎是已经尽了本分,那上面铭刻着已经把生命延续给后代的伟大的烙印,变成了两只垂在腰际干瘪蔫耷的布口袋。乞月儿下身穿的单裤是用棉裤改制的,有好多地方已经断了线,一串一串黢黑的棉绒疙疙瘩瘩地粘在上面,开线处可见她枯槁的双腿,两只脚丫毫无顾忌地暴露在外面,脚掌黢黑,脚后跟皴裂出血口子,两只形同鸦爪的手不时在头皮上挠着,“咔!咔!”地叫人心悸。
    乞月儿听到有人进来,仅仅是把头朝房门的方向侧了一下,又把混浊呆滞的目光重新落在手间,依旧趴伏在炕席上,欢快地咬着衣缝里的寄生虫,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咕哝道:“你们是来看小丫的呀,她正睡觉呐,等她醒了你们再来吧!”
    耿子建俯下身子,轻声地问道:“你真的认不得我啦?”乞月儿抬起头快速撩了一下额角的乱发,仰起脸久久地端详着耿子建。耿子建的心突突狂跳,他希望她能认出自己来,不想她却发出了一种怪模怪样的笑:
    “嘻嘻嘻嘻嘻嘻……认得认得,我在东荒地没生人,咋会不认得你呀?”耿子建往前凑了凑,忽听乞月儿又说:“你是庙上的?前两天也有几个庙上的来看小丫,你们也是来看她的吧?……你们看看她睡得多香啊?今儿个你们就先回去吧,等她醒了再来,和他们一块儿来!”
    耿子建彻底绝望了,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乞月儿确实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全部记忆,便无法开口了,戴筠把准备送给乞月儿的礼物塞给他,难过地把身子转到了一边。
    二娘端来一盆水要给乞月儿梳洗,她却固执地把头扭到了一边,耿子建接过水盆放在炕沿上,举起手来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才安静下来。耿子建认真地为她刷洗着,乞月儿不再挣扎安静地配合着,待长贵媳妇再换了一盆清水,洗过两遍之后,才露出了她那青虚虚的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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