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号当铺

第8章


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滴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第8号当铺第三章(8)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采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愈卷愈远。他给予她幸福,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当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福,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
  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什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公元一九一○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它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着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布置,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画。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他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猪、牛和鸡,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捱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菜,填得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着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膏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多,于是捱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
第8号当铺第三章(9)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唯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什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晒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登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什么钱送回家,但当这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的好地方。生下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条村的另一户人家,大姐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大了便是如此,然后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姐出嫁,那天有鸡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姐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是临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姐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二姐的遭遇,令陈宅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对着水牛一脸不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工,也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瞄了瞄他们的饭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什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像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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