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

第22章


旅馆的记录是他曾打
过两通电话到梅特嘉夫,他根本不记得有打第二通。结果在最后一天要付账时,他竟差
了二十元,而他又没有活期存款,因此这家全镇最好的旅馆扣留了他的手提箱,直到他
母亲把钱电汇过来。不,他不会再去旧金山了。
    “查理?”
    他的外婆尖锐、甜美的声音在呼唤着。
    他看见弯曲状的门把开始移动,便不知不觉地冲向他床上的剪报,然后反转跑回浴
室中,把牙粉倒了些在嘴里。他外婆就像滴酒不沾的克伦代克(Klondike,加拿大西北
部育空省的北部地方,一八九六年发现蕴含贵重的金属矿藏,引发一阵采矿热潮,也开
发了该地)采矿者一样,再谈的酒味也闻得出来。
    “你还没准备好下来跟我一起用早餐吗?”他的外婆问。
    他边梳着头发边走出浴室。
    “哇,你都穿戴整齐了嘛!”她在他面前像个时装模特儿般转动着弱不禁风的娇小
身躯,布鲁诺笑了起来。他喜欢她那件可以透出粉红色缎子的黑色蕾丝洋装。“看起来
像是外头那些阳台一样花俏。”
    “谢谢你,查理。早上的下半段时间我要进城去,我想你可能想跟我一起去。”
    “可能喔。没错,我想跟你去,外婆。”他和气地说。
    “原来一直在剪我的《时报》的人就是你呀!我以为是哪个佣人偷剪呢。你这几天
早上一定都起得非常早吧。”
    “歇。”布鲁诺欣然称是。
    “我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常常从报上剪下诗篇,贴在剪贴簿上咧。太阳底下有什么
新鲜事,我们全都把它剪贴下来。你拿这些剪报做什么?”
    “噢,只是留着呀。”
    “你不做剪贴簿吗?”
    “不要。”
    她看着他,布鲁诺则要她看剪报。
    “噢,你还只是个小——孩!”她捏了一把他的脸颊。“几乎连根胡子也没有!我
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担心你——”
    “她没有担心。”
    “你只是需要时间来成长罢了。快下来跟我一起用早餐吧。没错,穿睡衣就好了。”
    布鲁诺在下楼时挽住她的手臂。
    “我要去买一点小东西,”他外婆在替他倒咖啡时说,“然后我想我们可以做些愉
快的事。也许去看一场好电影,剧中有谋杀情节的;也许去游乐场玩,我有好——多年
没去过游乐场了!”
    布鲁诺的两眼睁大得像什么似的。
    “你喜欢哪一样?嗯,我们到那里时可以看,看有哪些电影上映。”
    “我想去游乐场,外婆。”
    布鲁诺一整天都很开心,扶她上下车啦,带着她逛遍游乐场啦,虽然他外婆不能多
玩或多吃什么。但他们一起去乘坐了摩天轮。布鲁诺向他外婆提起梅特嘉夫那个大摩天
轮,但她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去过那里。
    他们回到家中时,山米·弗兰克林仍在他们家中,他要留下来吃晚餐。一看到他,
布鲁诺的眉毛都纠成了一团。他知道他外婆跟他一样毫不在乎山米,可是她依然无怨无
尤地接纳了山米,接纳了他母亲带来此处的任何杂种。布鲁诺突然对她升起一股柔情。
他母亲和山米一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他们说是去看了一部电影,是山米轧了一角的一
部电影。还有,楼上他的房间里有一封寄给他的信。
    布鲁诺跑上楼去。信是从佛罗里达寄来的。他撕开信封,两手剧烈抖动得像十根指
头都宿醉似的。他从未等信等得如此迫切,即使当年在夏令营中等待他母亲的信件时,
也不曾这样。
    亲爱的查尔士:
    我不明白你的来信,也不懂你为何对我如此感兴趣。我对你的认识十分浅薄,但已
足以使我确信,我们两人没有任何可以发展友谊基础的共通之处。可否请你别再打电话
到我母亲家,或是和我联络呢?
    谢谢你曾尝试把书送还给我。少了那本书并无多大关系。
                    盖伊·汉兹 九月六日
    布鲁诺把信拿近些,再读了一遍,两眼不肯置信地到处在某个字眼上逗留。他伸出
尖舌头舔舔上唇,又突然缩回去。他感到整个人被掏空了。那是种类似哀伤,或类似死
亡的感觉。比那些还糟!他的眼光四下掠过整个房间,心里恨起房间内的家具,恨起他
所拥有的东西。然后那股疼痛感全涌进胸中,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哭了起来。
    晚餐过后,山米·弗兰克林和他为了苦艾酒的问题而争辩不休。山米说苦艾酒愈烈,
就愈需要加马丁尼,但他承认他个人是不喝马丁尼的。布鲁诺说他也不喝马丁尼,但他
才不相信他说的话呢。这场争辩甚至在他外婆道了晚安离去后仍未停息。他们都在暗夜
中的楼上阳台上,他母亲坐在吊椅上,他和山米则都站在扶手旁。布鲁诺跑到楼下吧台
拿了几种酒来证明他的论点,两个男人都调了马丁尼,尝了尝味道,虽然很明显的是布
鲁诺说得对,山米却仍不屈服,又一直咯咯地笑,仿佛他说的话也不是真的有意似的,
布鲁诺发现这令人难以忍受。
    “到纽约去学点东西吧!”布鲁诺大喊。
    他母亲才刚离开阳台。
    “总之,你又怎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山米顶嘴。月光照得他咧着嘴笑的胖脸
上蓝绿黄参差的,看起来就像意大利戈根索拉乳酪。“你一整天都烂醉如泥。你——”
    布鲁诺一把抓住山米的衬衫前襟,压得他身子后弯过扶手,山米的两脚在磁砖上踢
得嗒嗒响,衬衫也撕裂了。当他向一侧蠕动着身子要挣开时,他脸上的蓝影不见了,成
了张没有暗影的黄白色面孔。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他咆哮着。“你要推我下去,是吗?”
    “不,我不是!”
    布鲁诺惊叫着,音量比山米的还大。突然之间,他无法呼吸了,就像这几天早晨的
情形一样。他放下捧住脸孔、汗湿的僵硬双手。他已经犯下了一桩谋杀案了,不是吗?
他为什么该犯下另一桩呢?但他曾眼见山米就在下方的铁栅栏尖端上蠕动身躯,而且他
想要让他挂在那里。他听到山米快速摇动高脚杯内酒液的声音。布鲁诺进屋时,在法式
落地窗的门槛上绊了一脚。
    “有种就别进去!”山米的喊叫声从背后传来。
    山米说话声中带着颤音的震怒使他全身有一股恐惧的悸动感流过。在走廊上经过他
母亲身旁时,布鲁诺什么话也没说。走下楼去时,他两手紧抓住栏杆支柱,心里诅咒着
他脑中那股嗡嗡响声、疼痛和难以驾驭的混乱状态,诅咒着他跟山米一起喝下的马丁尼。
他踉跄地踏进客厅。
    “查理,你对山米做了什么?”他母亲在他身后跟进了客厅。
    “啊,我对山米做什么!”
    布鲁诺两手向她模糊身影的方向推去,同时在沙发上坐下,还弹跳了一下。
    “查理,回去向他道歉。”
    她身上晚礼服的朦胧白影向他靠近了些,一只棕色手臂向他伸来。
    “你跟那家伙上床了吗?你跟那家伙上床了吗!”
    他知道他只需要平躺在沙发上,就会像灯火一灭般地醉倒,因此他平躺下来,完全
不理会她伸来的手臂。
    
18
  
    盖伊回到纽约之后的这个月里,他的慌张不安,他对自己、对工作、对安的不满,
已逐渐地汇集到布鲁诺的身上,都是布鲁诺,是他害自己现在讨厌看帕米拉的照片,他
是使自己焦虑的真正原因,焦虑害得他自棕榈滩回来后,至今没有委托案上门。都是布
鲁诺害他前天晚上,为了不换一间更好的办公室以及不换新家具和地毯的事,而跟安吵
了那么无聊的一架。是布鲁诺害他告诉安说,他不认为自己成功,帕米拉案并不代表什
么。是布鲁诺害安那天晚上静静地转身走出大门离他而去,也害他一直等到听见电梯关
门声,才快步跑下八楼去求她原谅。
    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布鲁诺使他现在都接不到工作。大楼的创建是一项耗费精
神的行动,只要他隐藏知道布鲁诺罪行一事,在某种意义上他就使自己堕落了。他感觉
到,他内心能觉察出来这种感觉。他有意地打定主意让警方设下圈套去抓布鲁诺。但几
个星期过了,他们还没有抓到人,他深受一种他该自己行动之感的折磨。他迟迟不肯行
动的原因有二,一来他讨厌指控他人犯下谋杀罪,二来他没来由地怀疑布鲁诺可能无罪。
有时他想,布鲁诺犯下罪行之事是这么地精彩,他先前加请其上的罪名便消去片刻;有
时候,他觉得即使布鲁诺曾寄给他一份书面自白书,他也会怀疑其真实性。然而,他必
须向自己承认,他“确信”布鲁诺杀了人。数星期过去,警方却未获取任何有力线索,
似乎加强了他这个信念。正如布鲁诺说过,警方查不到动机,怎么会有线索呢?他九月
份寄给布鲁诺的信使他沉寂了一整个秋天,但就在他离开佛罗里达之前,布鲁诺寄来一
封严正短笺,说他十二月将回到纽约,并希望能和他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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