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醉云边

童城府衙其实并不太大，如今皇帝、靖边王列龙川、夜叉国的公主都暂时入驻，原来的内宅整个都腾出来，还是显得拥挤了些，何况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受到特别礼遇的俘虏。
    大部分被俘的江湖人，都由列龙川吩咐手下亲卫处置，按照各自的户籍，投送发配，将这些人全都分散出去，天南海北，颠沛流离，好在留下一条性命，这些人再心有不甘，也暂时能忍辱偷生，毕竟自己若同鱼肉，在他人砧板之上，只要留得青山在，以图后谋就是。
    还有几个人，也是列龙川亲自吩咐，将其封制了周身要穴，戴上镣铐，单独囚禁起来，并派自己的亲卫，严加防范。
    关押他们的地方，就在内宅中心偏后的位置，本来是府衙的花园，地方虽然不大，亭台楼榭，假山池泊，景致倒也不错，可惜时值寒冬，万物凋零，一派严瑟肃杀。
    每日三餐，有专门的仆从送去，对这几个俘虏也礼遇有加，可是却没有人来审问他们，最烦躁的就是兆梦山庄的庄主林照，在屋子里边时不时地就大声嘶吼，叫骂不休，端来的饭菜，十有八九都被他打翻了，连送饭的人看到他都头大如斗。
    因为林照的关系，林折繁也被关在隔壁，原是要将他们父子关在一处，林折繁求不得别人，对卓小妖软磨硬泡，打死也不肯和父亲林照关在一处，卓小妖终是心软，恳请过列龙川，并愿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于是林折繁被关入隔壁。
    林折繁这个人口舌轻佻，嬉皮笑脸，落到如此境地，也没见他愁眉苦脸，时常还与看押他的亲卫玩笑嬉闹，虽然没有什么人理会他，好像也没有谁防备他，他周身的穴道虽然被封制了，身上却没有戴上镣铐，房间的门也没有落锁，任由他在这座院落里火烧尾巴似的乱晃。
    大乔和尹迷儿被关押在一个房间里边，他们的房门也没落锁，吃过早饭过，两个人便出来漫步，手铐脚镣唏哩哗啦的声音，惹得林照又暴跳如雷，骂不绝口。
    也没有人去理会林照，大乔和尹迷儿一路散步到了几株梅花树下，这几株梅花恐怕有百年的树龄，粗可合抱，虬枝兀奇，繁华胜锦。
    昨夜北风太烈，很多嫣红的花瓣都被吹落，雪的寒白，梅的惊红，相映成趣。
    静静地望着梅花，大乔轻轻吟哦：“故国三千里，梦魇二十年。雪轻闲愁重，残酒醉梅前。哎，很多可以把酒言欢的好时光，都被轻易辜负了。”
    尹迷儿拈起纤纤玉指，弹梅花瓣儿上的雪，对大乔的话，置若罔闻。
    很关切地过来，大乔伸手轻抚一下尹迷儿脖颈上的伤痕，那痕迹太小太细，几乎看不到了，尹迷儿下意识地躲闪一下，动作很轻，不着痕迹，大乔也不着恼，温声道：“伤口可还疼？”
    尹迷儿若有所思地出神，丝毫在回答大乔的问题，又更像自言自语：“身上的伤，再深再重也有愈合的时候，伤疤好了，疼痛也就被遗忘了，只怕心头的伤，哪怕是芥末之微，也终生难愈。”
    心好像被刺痛了，大乔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他伸手拍拍迷儿的肩头：“小丫头，你哪里听来的这些无稽鬼话？说得煞有介事，咱们趣乐堂里，谁敢在迷儿妹妹的心上留伤？”
    这次尹迷儿没有躲闪，似笑非笑地回望大乔：“是小王妃和我说的。”
    神色一愕，大乔搭在尹迷儿肩上的手，立刻变抚为抓：“澹台梦？你什么时候见的她？她还和你说些什么？”
    感觉到了大乔的紧张，尹迷儿笑道：“大公子，她本是我们素不相识的人，您怎么如此在意她？难道你们还是旧相识？”
    意识自己的失态，大乔尴尬地：“她是逍遥王妃，而且还是玄天宗掌门的女儿，身份显赫，谁敢不认识？我听尹先生说过，这个人嘴甜心苦，最擅长挑拨离间，蛊惑人心。迷儿，你涉世未深，这种人，最好离她远点儿，我担心你会上她的当。”
    噗嗤一笑，尹迷儿将大乔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推了下去：“她是不是嘴甜心苦我可不知道，不过她还真是个神仙，连你说什么都猜得到呢。昨天晚上你睡了以后，我看月光很亮，照得满院子银光盈满，所以就出来散步，正好在那边的抄手游廊上遇到她。她还说，这些话要是说与你听，你一定是这样的反应，若是说给小乔公子听，小乔公子又是另一种反应了。”
    一丝冷笑，挂在嘴角，大乔问道：“哦，那她说小乔会怎样说？”
    眼波流闪，尹迷儿的神情有些调皮：“她说，若是小乔听了，一定要尝试伤伤别人的心，看看她这话是不是真的。”
    大乔哂笑：“她和小乔很孰吗？你应该也知道，因为我们的身份需要顾忌，所以为保万全，我们是至亲兄弟，还不能经常见面，免得被敌人一网打尽。我都无法真正了解小乔的心思，她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就大言不惭地说这些鬼话？”
    尹迷儿幽幽一叹：“我倒宁愿澹台梦所言不虚，起码这个世上，还会有一个人看懂了小乔公子的心。大公子，你和小公子一奶同胞，却如参商，无法相见，更不堪提把酒同欢了。迷儿和两位公子一起长大，尚心有戚戚焉。”
    复杂又微痛的神色，在大乔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的笑容温和起来：“迷儿，你是不是很心疼小乔？”
    尹迷儿忽然含情脉脉地看着大乔，一语不发，看得大乔困窘之极，手足无措。
    哈哈。
    一阵很是含糊古怪的笑声，梅花树上的雪，也随着笑声簌簌而落，大乔闻声抬头，不晓得林折繁何时跳到了梅花树上，翘着二郎腿，原来他嘴里还衔着一支梅花，难怪笑声有些诡异。
    大乔哼了一声：“人后窥听，非君子所为，林公子此举，实在令人可惭。”
    一跃下了梅树，林折繁还是叼着那支梅花：“我背后窥听，你人后议人之非，大家彼此，谁也不是君子，不然也不会被求困与此了。姓乔的，你口是心非吧？”
    出于礼貌和修为，大乔很是隐忍，眉头微皱着：“林公子此话怎讲？”
    呲牙一笑，林折繁将叼着的梅花吐出来，拿在手里摆弄：“和尚脑袋上的虱子啊，你自己说的，又没见过我小梦姐，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干嘛连小梦姐说什么都要刨根问底？问了自己又问你兄弟，嘿嘿，是不是知道，在我小梦姐的心中，是你重要还是你兄弟重要？是……”
    大乔神色一肃，也顾不得礼貌，骤然打断林折繁的话：“林公子请谨言！这些凭空臆测的事，还是不要肆意妄言。”
    始终凝神呆望着大乔的尹迷儿也叹了一声：“大公子，有时候迷儿也在想，到底在你们兄弟心中，谁会将迷儿看得重要一些，迷儿如果清楚了，就少了很多惶惑……”
    手腕一动，林折繁拿着的梅花从枝条上被震得飞了出去，纷纷扬扬，落了尹迷儿一头一脸，林折繁啧啧地：“呀，红梅殷胜锦，美人艳若花，迷儿妹子不用惶惑了，与之难抉择，不如同弃之，跟着繁哥哥浪迹天涯讨饭去如何？”
    差一点儿被梅花瓣儿上的雪沫迷了眼睛，尹迷儿狠狠地啐了林折繁一口：“林折繁，你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把你大卸八块！”
    林折繁笑嘻嘻地：“迷儿妹子，我就是被砍成八十块，拼起来还是林折繁嘛。”
    有人冷哼了一声：“林折繁，你死到临头了，还胡说八道？”
    一听这声音，林折繁双眼放光，回身大笑：“小妖妹子，这些小娘子不是心狠手辣就是不解风情，唯有小妖妹子，最重情重义，知道我要死了，还来看我，你说我还怎么舍得死了？”
    果然是卓小妖，不过不是她一个人过来，身旁还有霞露清霜陪着。
    转眼间已经到了近前，卓小妖无可奈何地瞪了林折繁一眼：“你活腻歪了？我是心慈手软下不了手，你就不怕印无忧宰了你？”
    林折繁不屑地：“他不是离开了离别谷了吗？干嘛还杀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可别说他是为了你，不然没等他来杀我，我先笑死了。”
    几句话，气得卓小妖俏面涨红，狠狠地踢向林折繁，林折繁一闪身躲过去，依旧笑眯眯地：“小妖妹子，我们两个无怨无仇，你真打算笑死我？”
    霞露清霜冷冷地：“林折繁，你想死……”
    未等霞露清霜说完，林折繁立刻摇头：“不想，绝对不想，打死了也不想，我说，冰雪成精的姐姐，想活的话，是不是你有办法？”
    霞露清霜不太会对付这种口齿纠缠的人，脸孔还是冷冰冰的：“我，霞露清霜，你想活命，去劝服林照……”
    不！
    林折繁发出一声极为夸张的惨叫声：“霞露姐姐，你还是杀了我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宁愿做个风流鬼，也不想变成他的下酒菜。”
    卓小妖怒道：“林折繁，这是王爷的意思，你胡扯什么呢？”
    苦着一张脸，林折繁拉住卓小妖的衣袖：“小妖妹子，小妖姑奶奶，我们家老爷子可饿了好几天，眼睛都饿烂了，你也知道，他恨我恨得牙根痒痒，现在让我去见他，还不是羊入虎口，被他
    啃得骨头都不剩？好妹子，你去求求王爷，不然你以身相许嫁给王爷，然后为我求个情……”
    又是半真半假的没正经，气得卓小妖挥手一掌掴过去，还是被林折繁躲过了，霞露清霜抢先一步，也一掌打去，她的速度疾快，林折繁躲过卓小妖，却无法避开霞露清霜，这一掌被打得结结实实，清脆的响声过后，林折繁原地转了两圈，脚步踉跄，差点儿摔倒。
    一手捂着脸，林折繁痛得呲牙咧嘴，眯着眼睛，目光落到霞露清霜脖颈上的殷红鞭痕，噗嗤一笑：“艳若桃李的姐姐，未必都心若蛇蝎，不过多少都会与众不同。看不出来霞露姐姐原来有这
    种癖好，姐姐要不要桃木夹子小蜡烛？”
    愕然一愣，霞露清霜没听懂林折繁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看他那神情，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她看看卓小妖，卓小妖又气又笑，伏在霞露清霜的耳畔低语几句，霞露清霜差点儿气炸了肺，醉人的晕红，都从脸颊飞上眼睛，抽出腰间长剑：“卓小妖，你要拦着我，我连你和他一块宰！”
    剑抖银芒，奇寒彻骨，霞露清霜真的被林折繁气到，挥剑就刺。
    林折繁哎呀一声，见霞露清霜的剑势太疾太狠，不敢正面抵挡，他手中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梅花树枝，连忙挪动身形，闪展腾挪，躲避着霞露清霜的攻击。
    卓小妖道：“清霜，你别伤了林折繁的性命，教训教训他就好了，王爷留着他还有用！”
    霞露清霜恨道：“我宰了他，自己向王爷请罪去！卓小妖，你怎么解开了他的穴道？”
    这才恍然发觉林折繁身份灵动，正在施展轻功，卓小妖也是纳闷：“我怎么敢擅自解开他的穴道？”
    霞露清霜哼了一声，仿佛不信，这些人中，就是卓小妖和林折繁熟悉些，除了卓小妖，难道会是沐天涯？沐天涯可是列龙川的人，他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量。
    这边打得热闹，林折繁险象环生，连呼救命，那边大乔和尹迷儿已经坐在回廊之上，悠然旁观，大乔微笑道：“这林公子虽然轻佻，真要做了霞露清霜的剑下亡魂，还是有点儿可惜。”
    尹迷儿笑道：“大公子觉得可惜，怎么不去相助？”
    大乔一笑：“我们现在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能力救他？万一因为救他，我们再变成东郭先生，引狼入室，就后悔莫及了。”
    他们两个说的话，声音不高，正好能够让其他的人听到，林折繁又急又气：“你们袖手旁观也就算了，还冷嘲热讽？好歹我们同是天涯被囚人，连点儿唇亡齿寒的心都没有！霞露姐姐，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杀了我，一点儿好处也没……哎呀，救命！沐天涯，你再不出来，我就升天啦！”
    说话之间，霞露清霜的剑，在林折繁的肩头上划了一道血口子，痛得林折繁跳着脚喊痛，不由自主地大叫沐天涯。
    当啷。
    一枚石子飞向霞露清霜的剑，可是霞露清霜的剑势太过犀利猛烈，那枚石子没有阻挡住剑的攻势，反而被剑的力道反弹回来，正中发出石子之人，那人也哎呀一声，从房脊之上跃了下来，手捂着肩头，正是沐天涯。
    沐天涯忍着痛，飞身过去，拦在林折繁的前面：“清霜姐姐，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来此还有正事，你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怒气稍息，霞露清霜也不是真的要杀林折繁，不然以她的身手，也不需如此费事，早就一剑索命了。
    见霞露清霜收了宝剑，沐天涯倒吸了冷气，那弹回来的石子把他的肩头打了一个包，他很是埋怨地对林折繁道：“林折繁，我们都已经过了可以肆意胡闹的年纪，现在庄主生死悬于一线，我们身为子弟，怎能置之不理？”
    外边发生的一切，被锁在屋子里边的林照也看到，如今沐天涯来了，更是火上浇油，林照怒如雄狮，骂不绝口。
    林折繁无所谓地摊下手：“沐天涯，你有本事你去劝他好了，我有自知之明，不愿浪费唇舌。你也不想想，自从那个女人嫁过来，兆梦山庄早就是噩梦山庄了。你记不记得我和老爷子说过，那娘们儿不是什么好鸟，老爷子可信？”
    沐天涯也面露戚色：“只要有一线之机，我们也不能放弃，等到圣上下了旨意，谁都回天无力了。林折繁，再怎么难，我们也要一试！”
    大乔和尹迷儿双双站起来，就要离开，人影一闪，霞露清霜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尹迷儿神色冷然：“大公子倦了，我送他去休息。”
    霞露清霜也冷然不语，卓小妖过来：“大乔公子，沐公子有事儿和您商议。”她说着招呼沐天涯“沐公子，林老头毕竟烦人，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我们还是先和大乔公子议事吧。”
    心中也深以为然，沐天涯拍拍林折繁，也走过了过来，抱拳道：“大乔公子，在下沐天涯。”
    木屐踩着冰雪的声音，轻盈盈地传来，有人柔声细语：“寡者郁，重者欢，既然要议事，沐公子不会介意多我一个吧？”
    听到这温婉悦耳的声音，沐天涯的身体立刻僵住了，连回头的力气都在瞬间失去，这是卫离的声音。
    脚步声并非一人，看来卫离不是一个人前来，沐天涯偷偷的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然后才缓缓转过身，极力让自己神色漠然下来：“难得藤原姑娘有此兴致，也来凑这个热闹。只是沐某想商量的是私事，还请藤原姑娘回避。”
    众武士拥簇着卫离，她撑着一把樱花油纸伞，脚下穿着木屐，一边走一边笑：“你们的孔圣人不是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沐公子不尽地主之谊，反而让我这远道之客回避，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我要和大乔公子谈的事情都不要沐公子回避，难道沐公子所言之事，不能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