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醉云边

疼。
    火烧火燎的疼，令人揪心的烧灼感在皮下碰撞、压挤着，从伤处蔓延到腿胫，然后是腰际、后心，直至脖颈，好像脖子都僵硬了，无法扭动，鼻子和口腔中，满是药汤的苦涩味道，苦涩也有阴冷的燥火蠢蠢欲动，咳嗽了几声，洛怡菲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千斤重，怎么抬也抬不起来了。
    想睁开眼睛，眼皮好像被什么黏合起来，怎么也睁不开，可是若真是闭着眼睛，却又在阵阵昏黑中，看到床前晃来晃去的人影，晃得洛怡菲更加头昏眼花。
    别的人，她看不真切也认不出来，唯有空桐潋滟，诡异胜妖魔的外形，就是化成了灰，洛怡菲也能认出来。
    不知道是太过得意，还是闲极无聊，就在这个不算太大的屋子里边，空桐潋滟也没有合拢她的翅膀，而是一张一合，满屋子乱跑，跑两步，又忽闪着翅膀，凭借内力纵身起来，可是空间太窄，只能够盘飞半圈，就得落下来。
    室内不必外边，外边从高处滑落时，起码可以有风力和滑力可以佐助，在室内，没有助力只有阻力，还有很多障碍，空桐潋滟一边走折腾，一边还得手疾眼快，避开屋子里边的摆设，让人看着提心吊胆，眼花缭乱。
    又咳嗽了两声，恍惚间已经有人过来，扶着洛怡菲起身，端着茶盏，给洛怡菲喂水，离得很久，一丝丝幽幽的香气，从这个人的身上传来，洛怡菲对气味很是敏感，尤其人身上的气味，可以过鼻不忘。
    敬敏小公主奚榕。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小公主了，洛怡菲心里还是很诧异，这小丫头娇纵霸道，怎么会巴巴地跑来服侍自己？她不是看到师父澹台玄武功高强，神俊无匹，也想拜入玄天宗，所以先讨好自己这个大师姐？
    师父。洛怡菲头痛欲裂，又晕得厉害，拼命回想，恍惚记起来，自己很倒霉地中了一箭之后，就被师父澹台玄抱在怀里，然后就这样抱着她，和乱军厮杀，她当时在伤口痛过之后，开始觉得肢体麻痹，箭头上应该淬有□□，她的头越来越往后仰，只看到澄蓝如洗的天空下，师父澹台玄清癯恂然的脸庞，时常垂下来关切地看着她的眼光。
    菲儿，坚持住。
    好像，恍恍惚惚间，澹台玄还安慰着自己，然后，洛怡菲就没有太多记忆了。
    师父。
    奚榕很娇媚的声音响起来，把洛怡菲吓了一大跳，奚榕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回头冲着空桐潋滟说道：“师父，按照澹台师祖的吩咐，我已经喂了洛姐姐好几次水了，她怎么还不醒啊？洛姐姐不会死吧？”
    “还没醒啊？”
    话到人到，空桐潋滟已经飞身过来，把头探过来左看右看，几乎和洛怡菲眼儿对眼儿，忽然坏坏地一笑：“嘛，小榕榕哎，师父教你一个救人绝技哦。学会了，才能算我徒弟啦。”
    她说着，一伸手，把奚榕抓着脖子往下一按，奚榕毫无防备，哎呀一声，脸就要碰到洛怡菲的脸了，因为惊叫，奚榕的嘴已经张开，空桐潋滟笑着喝道：“把她的鼻子咬下来啦。”
    不！
    奚榕刚刚开口说了个不字，张开又嘟起的嘴唇，正好触碰到洛怡菲冰凉的鼻尖，洛怡菲也听得清清楚楚，急躁之下，也哎呀一声，腾地坐起来，眼睛还未完全睁开。
    洛怡菲冷不丁一起身，小公主奚榕哪里有防备，洛怡菲的额头，正好撞到奚榕的鼻子上，她呜了一声，鼻子又痛又酸，洛怡菲觉得天旋地转，又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平着跌躺下去，她自己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这一下又重重磕到臀上的伤处，痛得万箭钻心，洛怡菲差点儿晕厥过去。
    用手捂着鼻子，小公主奚榕痛得眼泪婆娑，站在床边乱跺脚：“洛怡菲，你能起来还装什么死？居然对我的鼻子图谋不轨，我要父皇治你个欺君之罪！”
    又疼又气，洛怡菲躺在那儿，以手捶床：“武大郎逗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死妖怪，等少爷我好了，掰掉你的犄角，拔光你的鸟毛！”
    空桐潋滟笑嘻嘻地：“好嘛好嘛，潋潋姐姐真的觉得，你的鼻子好有趣啦！”她说着，又探头过去，张口要咬。
    洛怡菲可吓到了，她知道这个行为怪异的女子，任性而为惯了，就算她们之间没有什么衔恨宿仇，空桐潋滟高兴起来，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躺在这里，只能任人宰割，洛怡菲心里有种想哭的念头，暗骂雪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自己受了伤，也不在身边照顾自己。
    拼命挣扎着，洛怡菲想起来，终是力气不济，结果从床上滚了下来，后背着地，伤口又磕到硬冷的地面，洛怡菲嗷了一声，身子一阵翻滚，终于停在一双脚的前边。
    痛得满眼是泪，模糊的视线里，洛怡菲看到了来人正是师父澹台玄，澹台玄弯腰把洛怡菲抱起来，然后对空桐潋滟道：“空桐姑娘，方才麻烦你照顾菲儿了，只是，菲儿怎么会掉到地上？”
    空桐潋滟笑嘻嘻地眨着眼睛：“她昏了太久，你灌了好多药汤，不是也没好嘛。人家要救醒她啦，她不是醒了咩？”
    澹台玄并不相信，知道空桐潋滟的性情，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看着怀里的洛怡菲疼得满头冷汗，脸色发白，十分歉然：“方才圣上传召我过去，不得不耽搁了一段时间。我今天开的药，熬
    起来比较麻烦，雪怕别人熬坏了，亲自去煎了。”
    洛怡菲痛得再昏沉，也听得清楚：“圣上不是在童城吗？怎么会回京？”
    澹台玄把洛怡菲轻轻放到床上：“那是列王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章岳路已经护送着圣上回京了，昨天就是圣上忽然出现，齐明德也带兵勤王剿叛，乱军叛党一时慌乱，多数人已经缴械投降，剩下顽固抵抗者，都已经伏法了。”
    听到章岳路的名字，空桐潋滟眼睛一亮：“人家昨天怎么没有看到某某人嘛？”
    澹台玄一笑：“空桐姑娘昨天打得高兴，只顾着杀人了，自然没有留意章岳路。圣上昨天出现慈宁宫，当场下旨后，章岳路就护送圣上回宫了，现在应该在王府里边。”
    啊啦！
    空桐潋滟脚不沾地地一转身：“嘛嘛，某人的鼻子要碰拳头啦!”
    她的话没说完，人已经一阵风似地飞奔出去，小公主奚榕也在后边追赶：“师父等等我，鼻子为什么要去碰拳头啊？那不是以卵击石吗？”
    等她们两个一前一后飞跑出去，洛怡菲有些担忧地看着澹台玄：“师父，你故意支开她们，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笑容已经不见，澹台玄神色肃瑟，半晌无语。
    皇帝的确回来了，在他们入驻童城府衙之后，列龙川就让身边的亲卫，领着一队人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化妆成普通士兵，表面上是押解着一些俘虏去邻州府衙交接遣返，其实皇帝也改装易容，藏匿于将官当中，为了掩人耳目，跟随皇帝出行的那些大内侍卫都留在了府衙，列龙川让妻子岑依露也换装改扮，一路护驾。
    在童城府衙里，尚施公主则冒充皇帝，暂居未动，那些侍卫和列龙川派来的亲卫，保护着尚施公主的安全，给人错觉。
    为了能够火速回京，列龙川想起了当年广平郡王孟而修曾经想利用的暗道，岑依露护驾回京，让士兵挖开了封堵的暗道，他们这行人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也在慈宁宫之乱中震慑当场。
    皇帝的确也召见了澹台玄，很温婉地夸赞他的女儿澹台梦，聪明惠达，与列云枫是佳偶天成，珠联璧合。皇帝当着澹台玄的面儿，公然称赞澹台梦，言下之意，对列云枫和澹台梦的婚姻非常满意，这种公然的态度，也是无形的圣旨，可以成为列云枫和澹台梦的婚姻庇佑靠山。
    虽然身在江湖，对王公贵族中的联姻世故，澹台玄也不可能全然不晓，女儿澹台梦不说，他更不愿意提起，毕竟在他心里，女儿的快乐和生命，还是比名分重要。但是担心和忧虑，也时时折磨着他，不然以澹台玄的性情，怎么会甘心率领门下众弟子协助朝廷办事儿？
    如今皇帝表明了态度，澹台玄心里百味杂陈，等出来之后，却接到了秦思思传来的密信，上边言说的情况，还是在沉音寺外发生的事情。澹台梦病入膏肓并未与列云枫成就周公之礼的事情，让澹台玄痛彻肺腑，痛到难以承受。
    他知道澹台梦自幼就独断独行，固执任性，没想到，如此生死大事，她也会一意孤行。尽管女儿如此做，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她和列云枫联手把他们这些长辈瞒得死死的，是不愿让他们再为她枉费苦心。
    可是澹台玄还是不能接受秦思思告诉他的事实。
    听到洛怡菲询问，心头无法释怀的酸楚，被轻轻一碰，就化作苍凉的泪水，从澹台玄的眼角落下来，洛怡菲大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竟然让师父澹台玄落泪：“师父，到底怎么了？”
    手，轻轻拂过洛怡菲被冷汗湿透的额发，澹台玄声音嘶哑：“菲儿，你受了伤，我本来应该留下
    照顾你，可是现在有事，师父必须离开。你大师兄和盈儿他们一会儿回过来，你一定要绊住他们，不许他们离开京都。”
    心，随着澹台玄的泪，慢慢下沉，洛怡菲连说话的力气都要失去了，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师、师父？”
    澹台玄神色冷然地道：“洛怡菲，如果你办不好这件事情，泄露了我的形迹，我要将你逐出师门！”
    泪，也潸然而下，洛怡菲有些抽噎：“师父你干嘛拿逐出师门来吓唬我？只要是你的吩咐，我就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不会半点儿含糊。可是，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
    站起来，澹台玄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洛怡菲，我以掌门人的身份传令于你，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大师兄萧玉轩即刻继承掌门人之位，火速带领玄天宗下弟子回藏龙山，请出前任谢掌门，为他主持掌门典仪。”
    说完话，澹台玄将掌门信物塞到洛怡菲的手里，转身就走。
    洛怡菲几乎哭软在哪儿，她心里刀割一般，却不能任性地阻拦澹台玄，就算她没有受伤，也阻挡不了澹台玄，她能做的就是假意答应澹台玄，然后立刻召集大师兄他们，必须联手去阻拦澹台玄。
    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师父澹台玄如此严肃，连逐出师门以及身后事都安排下来，他怎么会一去不复返？
    一边哭一边想从床上爬下来，洛怡菲却没有力气，正好雪端着药碗进来，洛怡菲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哭着道：“雪，求求你，快点儿叫大师兄他们过来，师父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