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

第3章


于是,惟有木然,惟有用尽最后的力量,
把漠然的面具戴在脸上;惟有用冷冷的笑容,无波的眼神,来掩饰心头绝望的悲
泣。没有骂,没有叫,没有撕扯打闹,只为着多年的庭训,满腹的诗书,给了她
这样一身傲骨。纵然心已成灰,却也不肯就这样放纵自己。只是在暗中冷眼看着
一颗心被无形的刀凌迟成碎片,却还淡漠冰冷地用自己的血写下休妻的书。那一
刻,天地之间,一片冰寒,就连自手中流出的血,仿佛也已是冷的了。那一种冷,
寒彻骨髓;那一种痛,痛入心肺。怎么能再去面对,怎么能再笑着做宋家的媳妇、
宋剑秋的妻子,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将他当做夫,当做天,当做生命中的一切,他却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硬生生
地扯出,用利刃绞烂了,血肉模糊地掷在脚下。而今,她怎么还能做回过去的宋
夫人。
    “青瑶!”顾夫人抱住她也落下泪来,“你不要伤心,不要恨娘,娘正是因
为疼爱你,才要和你说这样的话,才要让你看清这样的世界。你虽是我顾家娇贵
的女儿,但仍然是个女人啊。是女人,就要认女人的命。不要说你,就算是为娘
还不是一样。你爹平日里出入花丛,又哪里检点过,我们只不过是瞒着你罢了。
要哪一天,他想纳妾,我也会吵,我也会争。可要是吵不过,争不赢,我也一样
只得认命。听我说,你是正妻,她不过是个妾。你是顾家的女儿,她全无依仗,
你只要小心行事,自有无数手段可以对付她,打压她。将来生下孩子,你的地位
更加牢不可破,又何苦这样固执,白白便宜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反而毁了你
自己。”
    顾青瑶拼命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欺凌陷害,阴谋压迫,这样的事,她不
齿为,不屑为,她又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一个男人去争宠夺爱,空自轻贱自身。为
什么,错的不是她,负心的不是她,背义的不是她;可苦的是她,痛的是她,忍
辱的也要是她。一千一万个不甘心,都在胸中化为无声的呐喊,可又偏偏发不出
半点儿声音。
    “青瑶,不要再倔犟了。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被休的女子,受
千夫所指,家门同样受辱。顾家的女儿怎么可以被休弃,你再不甘愿回去,你爹
也不会答应的。到那时,绑也要把你绑回去的。”
    顾青瑶无力地滑跪到地上,绝望地看向满面无奈的母亲,张张嘴,想说话,
想哀求,最后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觉得胸中有千万种情绪,千万种悲愤,却
不得渲泄。沉沉绝望的哀呼一声一声,似自心中最深处奔涌而来,自口中发出时,
已然不似人声,只如困兽濒死前的哀鸣。她一边哀叫一边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
悲叫低泣,一声又一声,短促凄恻。
    顾夫人泪落如雨,也俯下身,想要劝慰她,房外却有丫头高唤:“夫人,老
爷在找您。”
    顾夫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爹已经做够了红脸,要我去做白脸了。”站
起来,走出几步,又止步回身,“孩子,谁叫你身为女子,你不甘心也要甘心;
你不认命,也只得认命。”说完这句话,她长叹了一声,走出了房间,对房外侍
立的几个丫环低声叮咛,“不要进去打扰,让小姐好好静心想一想。”
    房间里,除了顾青瑶的啜泣,再没有丝毫声音。即使是情海生波,即使是夫
妻恩断,也可以咬牙强挺。在今日,面对着母亲的劝慰,父亲的决绝,惊觉所有
的傲骨,所有的坚持,原来都在现实面前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一生的要强,
竟不过是个笑话。这个可怕复可悲的认知,让她就连哭,也渐渐软弱地没了力气。
    很快,她就要拭了泪,整了衣,重理云鬓,做她端庄高贵的宋夫人。
    她含着眼泪,低低地一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出手,探入衣内抚摸自己
的心口。啊,这里明明有至大的伤口,这里明明被铁锤一次次重击。原来,竟仍
然肌肤光滑,全无伤痕。暗伤,之所以为暗伤,只因不见天日,不为人知,看不
到伤口。所以,也仍可以带着笑,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当做所有的痛与伤,都不
曾发生过。
    她还是宋夫人,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人所共羡。
笑着和人谈诗论词,谈文论武,笑着把情敌一步步踩到最底层,笑着让所有的丑
恶污秽都隐藏到万丈光芒中。只在无人的地方,冷眼看着不见天日,带着永不得
复原的暗伤日日溃烂,忍受着在呼吸停止之前,绝不会散去的伤痛。直到伤痕裂
开,任瘀血和毒脓涌出,将她彻底掩埋。
    悲哀而无生气地笑一笑,顾青瑶伸手,用力地拭去眼中的泪,略略平息有些
急促的呼吸,低喃着:“我不甘心,我不认命,绝不……”
    夜色如墨,夜风如刀,
月黯无光,马蹄急促。
    一连三天,避开大路,转走山道,快马急疾,不眠不休。只想着,逃逃逃,
远远地逃开,宁肯不做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宁可从此天涯飘零,只为了这
一股不甘不平之气。纵然就此失去一切,纵然一生做弃妇,但这一身傲骨,却终
是不甘折,不肯屈,不愿服。
    三天的奔驰,顾青瑶一身的骨头都快颠散了。她虽出身于武林大家,但自幼
娇生惯养,享尽荣华,平日又旁骛太多,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不爱,反倒不将
武功放在第一位。武功根基本就不深,加之连日奔驰,自是心力交瘁。
    月黑风高之时,催马不止,风如刀一般割肤生疼,头上竟有雷霆之声响起,
隐有大雨倾盆而下的势子。
    顾青瑶面色苍白,策马疾驰,但眼前山野寂寂,却不知去何处寻立足遮身之
处。
    一道闪电划过苍穹,撕裂天地,恰似苍天震怒发威。
    马受了惊吓,立起长嘶,顾青瑶一个不防,被掀下马去,跌得一身酸痛。想
要站起,一时竟觉全身无力,站立不住。
    马却没有停留,纵蹄前奔,转眼远去。
    顾青瑶几番挣扎,还不及站起,大雨已经无情地从天而降,打在身上。雨声
之中,雷鸣电闪不绝,寂寂山野,一时恐怖得如同幽冥鬼境。
    顾青瑶发乱衣污,全身湿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走
出几步,却又滑倒于地。再站起来,再走,再跌倒,如是四五次,她已放弃挣扎,
反而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就指苍天:“哈哈,我是妒妇,女子好妒,则不容于
夫,不容于世,原来也不容于天。老天,就算你不能容我,我也不悔,你倒是发
一道雷下来,把我劈死好了。”
    苍天似也有灵,如斯响应,雷鸣不绝,闪电不止,雨势更显狂猛。
    顾青瑶一身污脏,披头散发,指天叫骂,其状若狂,再不复绝美风姿,名家
风范,倒似鬼母魔女,正衬得惨烈阴森的天地,非是人间。
    第二章“醒了,快醒了,苏先生,你快来看,这位姑娘快醒了。
    声音遥远得似自另一个世界传来,勉强睁开重似千斤的眼皮,努力分辨眼中
所看到的一切。
    空气里过分浓郁的药香令顾青瑶略略恍惚了一下,这才略皱了皱眉,四下望
去。普通的一间房,简单的几件粗木家具,一柜一几一桌两椅,但收拾得窗明几
净,普通人处身其间,一定会觉得清爽舒服。
    但顾青瑶却是顾家的女儿,自幼在金玉丛中长大,成年后,虽也走走江湖,
但她是世家出身,一路上,也一样是锦衣丽行,满道知交尽迎送,根本不曾接触
过任何底层的生活。此时乍然身处如此环境,竟然生出茫然不知今生何世的感觉。
    “姑娘,醒了吗,觉得身体怎么样?”热情的问候响在耳旁。
    顾青瑶侧首看去,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正笑得十分亲切,一迭声地说:
“造孽啊,花朵似的人,怎么在山上淋了一夜。要不是苏先生急着用药救人,摸
黑冒雨上山寻药,救下了你,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被救了吗?麻木的心灵也感觉不出什么欢喜,只是默然地听着,静静地打量
着四周,心中忽地一动,用力掀开被子,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衫。
    中年妇人忙按着不让她动,又把被子盖好,“别乱动,你着了凉,苏先生因
怕男女不便,特地请了我来照料你。换衣擦身,都是我帮你做的,只是苏先生说
你被雨淋了足足一夜,再加上忧结于心,身体又疲累,一旦病发就十分厉害。这
三天来,他白天在外头看诊,夜晚和我一块守着你。我累了还打个盹休息了一会
儿,他可连眼也没合过一次,好不容易你才醒过来,可别又着了凉。”
    顾青瑶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苏先生是位大夫?”
    “是啊,苏先生是医术很好的大夫呢:而且学问也好。闲了,常教着左邻右
舍的孩子们读书识字,时间一长,大家倒不叫他大夫,而管他叫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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