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妖娆雪

两日后，阳光在照亮整个修罗宫的同时也给天宇殿送去了光明。
    “他、在哪里？”她的眼睛肿的像是核桃一般大小，整个人虚弱而疲惫，仅仅是说话都很吃力。
    “我答应过你什么了吗？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我只说想找到银河岸的话，就来我这里。”
    赫尔子征捂住胸口踉跄几步，五只飞镖齐齐插在那里。
    “不错，还有力气，我们还可以继续。”
    她瞪着他。
    “你不是说不讨厌我么？怎么还那样看我？你永远别想见到他，除非——”他换了一口气，“你说你爱我。”
    她眼中汹涌着杀气，俯首，再微微仰起脸，迅速地说：“我爱你”。
    “笑给我看”他得寸进尺，耍起无赖，自己先笑了。
    她疑惑的看着他的笑容，忘了该怎么笑，怎样才是笑呢？
    “面容放柔和一些，对，就是这样，唇角上翘。”赫尔子征说话有些费力，她下手太狠了，心脏快要被刺穿了吧，“好看，多笑几次就自然些了。”
    是真的好看。他笑得越发明朗。她好看的弧度，想让人摸一摸，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罗衣从袖间抽出软剑来刺进他的身体，一分一分的加深，直到刺穿。
    赫尔子征微笑着看他，仿佛早就料到一般，不责怪，不厌弃，一点伤感的神色都无。
    地面上的一滩血越积越多，赫尔子征的尾戒忽然掉了，在他的目光中蹦出去好远，精致的花纹迎着光线折射出星辉般的光芒。
    罗衣的手顿时就软了，再也握不住剑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赫尔氏象征身份和地位的尾戒会追随主人一生，拥有极强的魔力，赫尔子征不会被人杀死的传说就来源于此。除非他动用这个戒指的力量就过别人，它才会脱离主人，与普通戒指毫无区别。
    “没错，它已经是普通戒指了。在我们一起去黛若苑的时候，它就已经属于你了。”赫尔子征拔出身上的剑，艰难地捡起戒指，握在手心：“我说过我不欠你的，要说欠，你欠我的这条命又该怎么算？”他弯着腰吸气，“过、过来”。
    她目光呆滞，不走不动，任由他直起身子走到她身边。
    赫尔子征抓住她的手，带着他体温的血液沾满了她的手。
    他为她套上戒指，满足的笑：“它一直都会是你的。”
    罗衣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辨不清他瞳孔的颜色。赫尔子征扯下幔帘按住伤口，握紧了她的手：“我们去烛阴山，现在就去。”
    烛阴山巅阴冷潮湿，寒风刺骨，常年不化的冰层如琉璃般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赫尔子征勉力支撑着，他的手一直紧紧握住她的，一刻也不肯放松，他的面容因为寒冷变得毫无血色，幽紫色的却莹润流转，颇有神采。
    罗衣看着冰层中的幻影，她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及腰墨发，一串璎珞坠于额前，火红色的长袍上金亮鸢尾美到极致。
    她的神色是安详的，罗衣却感到深深地不舍孤独悲凉。
    罗衣伸手一触，那幻影便消散了。
    “她是你的前世——姬禅。她发誓要与我永远在一起，而你却违背了诺言。”
    赫尔子征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冰渣，他的手指开始冰冷僵硬：“我为你空守了一生，这些又该怎么算？”
    罗衣的睫毛颤了颤，梦见他，奇怪的熟悉亲切感，都是有缘由的。原来他们前世就已经——心不住的下沉，她很怕知道前世的事，哪怕一点点。
    赫尔子征终于支持不住，单膝跪在冰层上：“罗衣，你以前怎么样我不管，我要你发誓，余下的日子里，学着爱我，很努力地去爱我。”
    “这一点要求你都不肯答应么？”他拉住她戴着戒指的手，“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他已经不在了，让我照顾你，好么？”
    罗衣任由他摇着。
    赫尔子征抛下了往日高傲的光环，姿态卑微：“我不阻止你想他，只留在我身边好么？”
    “答应我！”
    “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包括他的——尸体。”赫尔子征放开她，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她在他提到尸体的一刹那妥协。
    赫尔子征把她拉下来，用尽力气抱紧她。她时日无多，能留她在身边就好。篡改前世、骗她也好，求她也好，使用卑鄙下三滥的手段也好，只要能留住她……别的，他统统不在乎。罗衣重新见到银河岸时，上上下下查看他有没有受伤：“对不起，都怪我太大意了，你回来就好。”
    “你是嫌我脏了么？到现在都不看我一眼。银河岸，我快要等不下去了。”罗衣闭上眼睛伏在他胸前恣意哭着，“你说舍不得我受苦，我被人欺负时，你又在哪里？”
    “现在我该怎么办？不该不听你话找他报仇的。那前世的债该怎么办。为什么我前世爱上的不是你？我怕我等不到你回来了，你能听到么？”
    罗衣的意识在寒意的侵蚀下变得模糊。她靠着他，似乎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几日来的耻辱、疼痛和疲惫在这一刻全部消散。她抱着他的胳膊安心睡去。茫茫冷雾将她萦绕。
    “皇子，罗”丝灵儿忙改了口，“皇后、妃、妃、皇妃她不在寝宫。哎，皇子，伤口！你还不能下床走动！”
    丝灵儿跟在赫尔子征后面，看着他踉跄走出天宇殿，倚在冰窟门口偷偷注视里面的人。
    他像是定在那里一般，面无表情。
    丝灵儿的鼻子突然间酸了，皇子一向高高在上，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如今他不顾外人的眼光，放下身段，只为了偷偷瞧一位凡间女子一眼，一个永远都不会爱他的人——银河岸的女人。
    他怎么能这么折磨自己呢？她们这些侍女见不得他这样。皇子不听她们的劝告，实际上除了她的话，他谁的也不听。如果没有罗衣的话，皇子已经成仙。
    罗衣回来之后，滴酒不沾的皇子几乎夜夜饮酒，服用含有紫石英的五石散，作践自己，白日里没事人似的处理妖界的事务，微笑微笑再微笑，虽然优雅如往常，日子一长，身子怎么能受得了？
    “丝灵儿，拿件厚衣服，再熬些驱寒的粥给她喝，我不想让她死在我的冰窟里，弄脏了我的地方。”他开口说着，目光一刻也没从罗衣身上移开过。
    说完，他转过身，来又去，悄无声息。那冰窟是他们的世界，他进不去。
    丝灵儿故意咳嗽两声，罗衣瞟了一眼这里，不管不顾。
    她听着自己的主子说违心的话，一个邪恶的念头悄悄萌芽滋长。
    半月以前，罗衣重伤了赫尔子征，半个月以来，她从未踏进过天宇殿一步。
    “我让你和我说句话！”赫尔子征忍了半个月，跑去找她。他知道她几乎每时每刻都与银河岸在一起，和一个死人说话，为一个死人念书，不怎么吃东西。
    罗衣被条条铁链绑在一根石柱上，无法动弹。罗衣双目无神，偶尔眨眨眼睛，她的发永远都是垂落腰际这么长，白的让人心疼。
    “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扯下她耳边的白花丢到脚下来回碾着，“你再这样，信不信我毁了他的尸体。”
    即便他这么做，他们之间就彻底玩儿完了。
    她终于有了反应，却也只是转了转眼珠。
    “那好，把这碗银耳羹喝干净”
    她抿着唇。
    赫尔子征捏住她的下巴灌，汁液洒了她一身。她一口也没喝下，赫尔子征满意的为她解开束缚，笑言：“这才乖”仿佛她真的喝下去不少一样。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或者乖一些”他含笑轻语，“这样就不会把你绑起来了。”他替她擦擦唇角的残汁，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别做什么傻事，否则银河岸不会比我好过”
    赫尔子征环顾这里一排排的藏书，不少被她翻的破损了，走了没几步，他又踅回来，伸出一只手试着抚她的脸，她固执地转过头去，他收回手，难耐的痛楚如期而至。
    “好好爱惜自己，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他会伤心。”赫尔子征扯动嘴角，终于没有继续说什么，大步走了。
    罗衣蹲下身捧起那朵白花，指上戒指熠熠生辉。
    不一会儿，就有人进进出出，撤下架子上的旧书换上新的，把冷硬的檀木椅换成了舒适的蒲团，又搬来一些玉石使大殿更明亮些。
    等忙完了，丝灵儿把一瓶曼陀罗花摆在窗前，微风过处，馥郁诱人的香气混合着清幽墨香在这殿内缓缓流动。
    她耳中眼中的罗衣，强势决绝，城府极深工于心计的样子，有着永远耗不尽的精力。此刻，丝灵儿看着熟睡的罗衣，看着她的面容苍白到几近病态，整个人蜷成一团，憔悴疲惫，像个无人问津的孩子。
    她死了，皇子就会死心，一切都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所以，她必须得死。
    丝灵儿的目光在触及罗衣的白发时凝滞了，仅仅看着白发，就会有些难受的感觉，目光下移，她居然会觉得罗衣美极了，一种特别的、带着神韵的美。她手指上，那亮亮的东西是——皇子的尾戒？！
    他们之间——
    “是的，她死了，皇子只会更痛苦”格里娅的声音很近，丝灵儿吓了一跳。门窗全被格里娅打开了，那束致命的曼陀罗花已经不知所踪。香味很快散去。
    “她是个可怜可敬的女人，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再伤害她”格里娅异常平静，“看见她的白发了么？很美对么？丝灵儿，我们放过她吧，罗衣她，最多活不过一年。”
    丝灵儿蓦地睁大了眼睛，她看了一眼躺着的罗衣，她还这么年轻。
    “她曾经很幸福”格里娅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做银河岸的女人怎么会不幸福呢？想不幸福简直太难了。这也注定了她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痛。你相信吗？被人爱着也很累，有时候，生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
    “皇子比她痛苦多了，她知道什么！皇子为了她都快疯了！”丝灵儿大声辩驳，“谁都看得出来你对皇子有意，为什么不去争取？”
    “我争过了”格里娅坐在床沿，理顺罗衣的白发，“没有用。即便是罗衣死了也没有用。”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我不喜欢她，甚至一度想过除去情敌。任由皇子陪她走完最后的路，她不会过得很舒服，皇子也只能放手了。”
    “有时候我很佩服她，她与银河岸经历了太多太多，落得这样的结果，只剩她一个人承受。”
    丝灵儿听着这些话，似懂非懂，只觉得格里娅不一样了，所有的人走在变，只有自己还傻傻的愣在原地守着过去。随着阅历叠积，对与错、善与恶地分界线不再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