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之天风

第72章


  
四十九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看见明夷堂外把守的重兵,天市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她不顾一切地冲下轿子向门口跑去。有人拉住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天市胡乱点头应承,全副心思都在那座大门的里面。她推开身边的人拔脚就跑,宽大的袖子被人拽住,她连头也不回,解开襟带,从那华丽的桎梏中蜕出,顺手摘下头上沉重的黄金宝玉冠,一任众人惊诧,毫不犹疑地冲了进去。
  心跳已经癫狂,她耳中只有血液沸腾的声音,眼前不知道是被发丝,汗水,还是泪水所遮挡,一片模糊。但这段路她早已经烂熟于心,这是他和她的家,有谁会不认得回家的路。
  一个人影迎面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她飞奔的脚步被阻断,一时却停不下来,即使被抱得离开了地面,仍胡乱踢着。她不知道自己发出了尖锐的哭喊声,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怀里拼命挣扎。当那人想要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时,被她捉住,一口重重地咬了过去。
  “你疯了!”那人吃痛不过,将她推开。
  她摔在地上,被那些厚重的衣服纠缠着,半天爬不起来。一只手臂伸过来,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天市……天市,是我!”
  这声音是熟悉的,劈开了她脑中一片混沌的杂音,将她的理智拽了回来。天市顿住,眼睛上的汗水和泪水被擦掉,清晰地现出小皇帝长风忧心忡忡的脸。
  天市猛地扑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声音颤抖得几乎不能成言,破碎不堪的声音从牙缝中跌落出来,凌乱地组成一两个简单的音节:“他……在哪儿……”
  长风死死捏住她的手臂,横眉竖目,似乎是要冲她吼什么,终于还是忍了下去,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一路上都戒备森严,天市即使此刻魂不守舍,也认得出全都是御林军的人。她心中隐隐迷惑,看来长风到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适才却不见他去太庙,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
  小皇帝却没有带她去无咎宫。远远才见到那熟悉的台基,便进了一处偏院。天市心头一冷,恍惚记得这是楚良娣的院子。
  院子里面也站满了人。
  满眼的御林军之外,正屋的门口一左一右守着朱岭和青山,总算见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天市心里踏实了一些。长风站住,指了指门口:“那里面,你自己去吧。”
  天市脱开他的掌控,发现双腿颤抖,竟然有些怯意。她刚踏上台阶,忽听一旁的侧屋里传来哭声,还有人喊她的名字:“天市姑娘,天市姑娘,救救我们……”
  天市循声望去,只见缠着铁链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缝,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含笑?”她怔住,不明状况。
  含笑见她瞩目,从门缝里伸出手来,像是要隔空将天市抓住似的:“天市姑娘,救命呀……”
  一个御林军过去将门大力推紧,沉声喝道:“闭嘴!”
  朱岭已经来到天市身边:“在等你。”
  天市恍惚了一下,猛然醒悟,他的意思是,里面的人在等她。
  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天市再顾不得别的,胡乱抹着脸迅速进屋。
  一进屋就见满地的水渍,一个硕大的浴盆摆在窗下,天市从旁边经过,赫然发现里面是一盆血水,登时腿一软摔倒在地上,一头磕在床下的脚踏上,只觉两眼发黑,金星乱舞。
  这一下却也惊动了床里的人。一缕虚弱的声音飘落在耳边:“天……市……”
  有人七手八脚地过来搀扶,她一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地上跳起来,甩开旁边的人,顾不得满身的水,直奔向床边。
  床边本还围着几个医官,在她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纷纷起身让开。天市眼中全无旁人,只有那个裸着上身躺在床中奄奄一息的人。
  他的身上一个深深的刀口,汩汩的血不停地流出来,把他身下垫着的被褥全部浸透。天市只看了一眼,便觉眩晕,顾不得其他,扑了过去。到了近前却不敢碰触,仿佛那里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个已经千疮百孔一碰即碎的瓷器。
  “不,不,不……”她已经说不出其他的话来,盯着那狰狞的伤口,浑身颤抖手足无措,牙齿磕得咯咯作响,她绝望地转头,用破碎凌乱的声音怒斥那些医生:“为什么不为他止血,你们就看着他死吗?”
  为首的医生长叹口气,缓缓摇头。
  天市顿时如坠冰窟,恨不得卡住他的脖子问:“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摇头?”
  手却被什么东西缠住,虚弱如呢喃般的声音再次呼唤她:“天……”
  天市如遭雷击,整个人凝住动弹不得。
  “止不住的。”他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来安慰她。
  天市仓惶回头,他躺在枕上,面色比雪还白,冲她吃力地微笑。“别浪费……”
  有什么东西从最深处崩坍,天市觉得自己在迅速地委顿。但他在冲她微笑,于是她便不能露出分毫悲切来。连她自己都在诧异,是如何在这样的关头,稳住心神,也以微笑回赠。她在床沿坐下,轻轻笑着问:“你怎么搞成这样?害我等了那么久……”
  他的眼睛里流出浓浓的歉意:“是啊,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
  缠住她手的东西微微紧了紧,天市怔怔地低头去看,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手。冰冷,软弱,却执拗地缠住她的手指。
  “你……”她停顿了良久,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别,别哭。”他想为她拭泪,却力不从心。生命在流逝,他已经无法再给她任何假象。笑容维持不下去了,她像是在远离。益阳唯一能做的,就是奋起全身的力气说出两个字:“看我……”
  天市闻言抬头。他的面色渐渐灰败,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残留一丝生机。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继续看着她。
  那样一双眼睛,如同巨大的漩涡般,将天市吸了进去。她知道他有话要说,知道他不放心也不甘心。时光倏忽,往事流转,仿佛须臾,又似乎如洪荒般久远。他全部的生命都溶化在最后这一眼凝视中。
  她读懂了他没有说出的话,郑重点头。眼看着那双眼睛渐渐黯淡,直到他的手跌落,她仍然目不转瞬。
  有人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哀叹声此起彼落。有人想要将她搀扶开来,被她强硬地挣脱。
  世界已经消失,只剩下了她,孤独地守着他的肉身。她去看他胸前那伤口,血已经不再流了。那么深的伤口,似乎直捅进了他的心脏。天市怔怔盯着,仿佛那伤口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仿佛自己全身的血液也都经由这伤口流光了。她觉得精疲力竭,索性在他身边躺下,紧紧搂着冰冷的他。这么冷,天市想,一定要用自己的体温,让他暖和一点。
  可是他在意吗?
  手下的肉身渐渐僵硬,天市将整个脸贴在他的胸口,却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十分笃定,将他的头揽在怀中,举首望天,目光穿过帐幔和屋顶,直入云霄。
  她知道,他在高处,正流连不去。
  皇帝长风在门口站了许久,远远看着天市搂着已经没有了生命的那个人,生死永隔,却紧紧相依。
  这情形多少有些熟悉。
  多年前,他的母后薨逝时虽然不在身边。但后来从下人们的只言片语中还是听出了端倪。也是这样的生死永隔,生死相依。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和皇兄之间有过那样的丑事,听人提起,深以为耻,从此憎恨上了那个与自己母亲苟且的人,憎恨他不光玷污自己的母亲,还夺去了天市的心,更重要的,抢夺属于自己的权利。他对那人的恨与日俱增,很多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彻骨深切。
  直到此刻,直到再次看到这样的情形,那种生与死都不能阻断的爱,那种被生与死挤压出来的悲痛,让他突然原谅了那个男人。母后她,一定也是在这种被爱着的幸福中离去的吧。就像这个男人此时一样。
  长风涩涩地想,不知自己的末日,会不会有这样的幸运。会不会有人爱着他?天市,只希望她不要恨自己就好。
  怅立许久,直到雨渐渐歇住,前来收拾残局的人站满了庭院,云层一点点散去,阳光零落地洒下,落在他的脸上,辣辣地生痛,他才回过神来。见屋里屋外周围的人都手足无措,突然觉得十分无趣。十五岁的少年,还不懂得人一生的喜乐从来与得失无关,只是觉得莫名惆怅。他视若眼中钉的那人死了,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那些人都退下。他猜想,天市此刻一定不希望被人打扰。而他,也不希望除了自己的任何人去惊扰她。
  赵大新为首的御林侍卫起初不愿意走,被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退到偏院的外面去守护。长风在门槛上坐下,任由自己宽大的袍角和袖子沾染地上的泥水。天晴了,屋檐上还牵肠挂肚地滴着水。隐约的饮泣声断断续续,起初他以为是天市,听了片刻又觉得天市大概不会这样的哭泣。
  这才发现了偏房中锁着的两个女子。他当然不曾忘记这两人,站在门口,闭目遥想,当日前往穆陵考宫的路上,曾经召她们二人来解闷过。
  长风的心思只在那扇被锁的门上停留了片刻,便被转移开了。
  这么久,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两个女子的哭声倒是提醒了他,天市怎么没有哭?难道她不伤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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