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之天风

第74章


那日爹爹送了姐姐一支凤钗,说是大女孩儿也该打扮自己了。姐姐高兴得忘乎所以,背着她在人群中穿梭,无意中撞上了一个锦衣华服轻裘缓带的年轻人。
  天市在梦中,只觉那年轻人目光晶亮。他与姐姐搭讪,顺手在自己的脸上掐了掐。
  那年轻人……
  天市猛然惊醒,有什么横在心头,如刺如棘,碰不得动不得,仿佛生了根,发了芽一般,渐渐壮大,要从胸口顶出来一样。
  益阳。
  她躺在空旷的大床中心,无比孤寂伶仃,只有这个名字能给她一丝温暖。可是当唇齿相抵,念出这名字的时候,心口那股疼痛就几乎要了她的命。
  太疼,疼得无法呼吸,头脑却清晰了起来。
  梦中那年轻人,莫非就是他?原来他们最初的相逢,是在那么久远之前。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定知道那孩子就是她,却从来没有提过。
  直到此时,仿佛全部的哀伤才开始渐渐浮现。天市只觉肝肠寸断,五脏六腑都被绞碎,疼痛令她无法呼吸,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一股不平之气直冲胸臆,阻塞在胸口。那摧心肝烂肚肠的疼痛化作一团怒气。
  “益阳,魏益阳!”她蜷成一团,咬牙切齿,“你不是要陪我终老吗?为什么食言?骗人很好玩吗?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她狠狠地捶打床板,双目充血,“魏益阳,你不是堂堂摄政王吗?你不是生生受了人三刀都死不了的祸害吗?怎么能让个女人把你杀了?你到底是在跟谁开玩笑?”
  她一声声质问,痛彻心扉。当她终于再无力支撑,瘫倒在锦绣软垫上时,顿觉凄凉。这本是他们大婚时的婚床。床单床幛都换做了喜庆的红色。她进宫那日一早还曾两情绻缱,谁能想得到再回到这里,已经是阴阳相隔了。
  “魏益阳,你为什么要去让那贱人替你沐浴?”终于问出这句话,她突然怔住。
  有什么地方似乎蹊跷的很。
  天市深深吸了口气,命令自己要冷静。
  无视耳边嗡嗡作响导致得头痛欲裂,天市闭上眼,将所有的事情重新过了一遍。自己刚才含恨发出的一句质问从一堆纷杂的思绪中跳了出来,挑动她的心脉。
  魏益阳:堂堂摄政王,受人三刀都死不了的祸害,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杀死在浴盆里。
  他伤后虽然不复当年的勇武,但也可以轻易把自己扛在肩上嬉笑,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始终都是个武人。即使最终被那女人伤了,又怎么可能悄无声息,以致阖府的侍卫都没有听到动静……以至于含笑金蕊都没有察觉?
  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天市猛然坐起来,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一切都来自于含笑和金蕊的讲述,而她们两人所说的,又仅只是匆匆一眼的印象。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
  天市决定亲自去问问她们二人。
  主意既定,便无法再拖延。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催促她尽快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迟了。
  如何会迟,却又是另外一个谜题了。
  偏院的门口有重兵把守,为首的就是赵大新。
  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第三次照面了。天市见是他,反倒松了口气。面对他的阻拦,只说了一句话:“我想再看看他离开的地方。”
  赵大新沉默了。毕竟曾是他旧日的统帅。这些年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从虎贲营的猛士,到纪煌府中的私兵,再到皇帝身边的御林侍卫,若没有那个人的栽培提携,也没有他赵大新的这一天。
  他向旁边让了一步,低声道:“虎贲营旧部都会给王妃一个方便,只是其他人……”
  他唤她王妃,即使没有过门行过大礼。这已经表明了他们对她身份的认可,是将她当做了遗孀。直到此时,天市才眼眶微微湿润。她低头行了一礼,匆匆进去。
  赵大新不放心,向旁人交代了一句,也跟了进来。
  现场已经被收拾干净。地上不管水迹血渍都已被擦洗干净,干净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走到床边。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赵大新轻声解释:“王爷眼下停灵在前面正殿。”
  天市望着已经撤空了被褥帐幔的床,点了点头。当所有一切痕迹都被抹掉,这也不过是一张床而已。那人的魂魄,并不至于在这里牵绊。
  她冷淡地转身出去。
  “我要见见那两位娘子。”
  赵大新一愣:“那两位……”
  天市指着侧屋:“就是关在那儿的。”她忽然醒悟过来,侧耳听了听,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们不在这儿了?”
  “陛下把她们带走了。”
  天市一愣,“为什么?”
  赵大新一味躬身不语。天市明白,既然是皇帝亲自带走,定然有不可告人之处。即便赵大新之情,也绝不可能向自己透露半分。
  长叹了口气,她才说:“我要见陛下。”
  夜里宫门不能开,然而皇帝长风还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待到卯时宫门一开,天市立即被黄虎亲自迎了进去。
  自从纪氏被剿灭之后,天市被接到南方养伤,原本分派随她去守灵的人手也都陆续被清理。黄虎本就是皇帝身边得力的宦官,自然第一批就被要了回来。天市后来在皇帝身边也见过几面,只是场合都不适合叙旧。何况当日同为小皇帝身边亲信的人,自然交情不错。从南方回来,她已经是摄政王的人,再见时,身份已然不同。
  长风像是知道天市一宿没有怎么休息好,命黄虎带来软兜。天市也没有心力推辞,便坦然坐上去,一行人拔脚向明德殿飞奔。
  没想到长风已经穿戴好,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天市来了十分高兴。将剑随手抛给一旁的内侍,亲自过来将天市扶下软兜:“怎么不多休息一下?一大早就跑来。我还说让几个御医天一亮就去给你看看去呢。其实要朕说,不如你还搬回来住,就近照顾你也方便。”
  天市没有闲情客套,开门见山地问:“含笑和金蕊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他面色一沉,似是对这个要求极不高兴,却没有发作出来,低头想了想,轻声一笑:“好,我带你去见她们。”
  天极殿高高的房檐下挂着三个人。
  天市震惊到无以复加:“你把她们俩也……”
  “这不是你要的吗?”长风不以为然,“刺杀皇兄的虽是楚氏,这两个却不能洗脱干系。她们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天市盯着他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长风抬头看着在檐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那三个人影,冷冷地笑了一下:“皇兄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一个女人杀了?天市,你半夜跑到偏院去,是不是也是因为有这个疑问?”不待天市回答,点了点头:“朕也会奇怪呀。于是命人将现场再三仔细勘察,结果发现皇兄的茶杯内被人下了药。”
  天市顿时明白了,堵在心口的一股气随之散去,她点了点头:“是她们?”
  “后来在她们的身上搜出了没有用完的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药,是麻沸散。”
  是了,天市记得当初刚入京脚上受伤,益阳亲自为她施了麻沸针。这种东西他本就随身带着,要弄到一点来再容易不过。
  只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她们放下来,我有话要问。”不亲自问明白,她无论如何不能心安。
  长风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那三个被高高挂着的人影上移开,听她这么说,悠悠一笑:“放下来容易,你要问话可就难了。”
  “为什么?”
  “据我估计,就算她们此刻没死,只怕也已经意识不清了。”
  他分明在说着人命关天的话,却像是在谈论着天气冷暖,天蓝云淡。天市不禁心头一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知道他说的没错,天市只能将疑问宣之于口。
  长风这才将目光从极高的地方收回来,落在了她的身上,却并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天市却没有动。眼看着长风转身走开了几步,终于无法再掩饰自己的虚弱:“我……我不能回去。”
  她说出这句话,一直牢牢压抑的情绪开始崩坍。
  小皇帝愣了一下,回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眼前这个女子全然没有了半分神采。即便早上匆匆进宫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执拗的戾气,却在此刻荡然无存。一个人,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彻底地认输?
  他知道,她心底的那根支柱已经开始解体。这是他想要的,此刻却于心不忍。
  天市摇了摇头,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能上前一步,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傻瓜,我早说过,我愿意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被他搂在怀里,天市怔怔地,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这是那个人的怀抱,仿佛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鼻端有一丝缭绕的气息,那么熟悉。
  天市仔细辨认,突然明白,那是檀香。他从来只用岭南进贡来的最好的菩萨檀,味道与别的檀香截然不同,并不张扬,却令人闻过难忘。那一直是他专用的香。这怀抱如此陌生,檀香的味道却那么熟悉。天市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让自己依靠在这个青涩的胸膛之上。
  她闭上眼睛,只觉双目干涩。泪水已然凝聚在胸口,如果用匕首在那儿捅一刀,只怕流出来的不会是血,只能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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