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之天风

第79章


在自己发现他伤势严重时他微笑地安慰他。他始终将后背留给自己,替自己去面对所有的敌人。
  “他……”长风想说话,却发现每个字都似乎要在他的皮肤上割下一道血印子一样,周身疼痛得无法呼吸。“他是……”
  “他是你的父亲。太后本是他的王妃,被先皇抢入宫中。”
  长风忍不住闭上眼。这解释了他和母后之间隐秘的爱恋。
  天市再次走到他面前,接近他,直到鼻尖对着鼻尖。“他始终爱你,教导你,培养你,为你杀敌除害,在你心生猜忌的时候隐退,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任你清洗他的部旧,任你壮大自己的力量。父亲是不会跟儿子争夺的。他为了你,只留下了我。”
  从那双酷似益阳的眼睛中,天市看到了什么东西的破碎,她带着怨恨给出了最后一击。
  “长风,你刚才问谁会为你报仇?他会。你知道谁爱你吗?他!可是你把他杀了。”她略微后撤,欣赏少年眼中深切的悲痛漫过堤坝。“你把世上最关爱你的父亲,杀了。”
  泪水从少年的脸上跌落。
  他自己却毫无察觉。他像尊雕像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泪水不停滴落。
  报仇了。
  天市微笑起来。脸颊火辣辣地痛,她却不顾一切地笑起来。
  “天市!”少年哽咽地唤她,求救般向她伸出手来,仿佛溺水的人迫切渴望一臂之力将他拯救出这无边的苦海。
  天市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怔怔盯着那只因为等待而颤抖的手,委决不下。他不知道,她也在溺亡沉沦。上前一步,得救的会是两个人,后退一步,则双双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天市!”看出她的犹疑,长风几乎是哀求地唤着她的名字,泪水滚滚而下,他痛苦地弯下腰。心脏像是被捣碎了一般,把疼痛注入血液,他浑身冰冷,渴望救赎。
  “不……”天市终于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像是害怕手臂会违反自己的意志,她将双手藏在身后,“不。”
  少年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大口喘息着,踉跄跌倒。疼痛已经不能进入他的感官,冰冷仿佛空气,团团围在他的周身。只有一个姿势能让他稍微抗拒这刻骨的寒意,他抱住自己的双膝,紧紧贴在胸口,将自己团成胎儿一般,不停地前后摇晃着身子,以此来抗拒悲痛带来的眩晕。
  “长风……”天市退到门口,她的腿探到了门槛,身后是满庭秋风朗月无边,面前是暗夜沉郁困顿悲怀,只需要一个转身,生与死,爱与恨就此切割,永不重逢。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费尽力气也无法施行。天市在伤痛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我们的恩,我们的仇,都在今日了结。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少年听见了她的话,却无力回应。他的头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抽动,一声自身体深处发出的悲泣沉沉挤了出来,仿佛哀兽濒死前的呻吟。“不……”
  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天市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腿跨出了门槛。
  那一步,消磨了两个人全部的生机。
  外面星残月缺,佛晓刚至,黄虎带着一众宫女太监们已经等候在了廊下。
  众人一见她满身狼狈地出来就愣住,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天市顾不上了,她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看上去着实吓人。但她停不下来。自益阳死后一直压在胸口那沉重的巨石终于被挪开。她仿佛凝固了一样的生命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
  黄虎过来小心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天市停下脚步,想了想嘱咐他:“先别进去,陛下心情不好。”
  仿佛是在应证她的话,一声如同野兽哀号般的吼叫从殿内传出。
  那些宫人们平时就饱受长风喜怒不定之苦,这一声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天市不禁转身朝那幽深的宫殿望去,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哀号却一声接着一声,如泣如诉,连绵不绝。那样撕心裂肺,那样绝望痛苦,天市也被这吼声骇住。她从那吼声中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崩溃坍塌。那是一个少年人的魂魄,从此他将再见不到阳光,再无法体会生而为人的美好。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孤绝于天地之间。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预见。哀号声渐渐落下,代之以悲切蚀骨的嚎啕痛哭。天市从来没听过谁的哭声如此凄苦,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黄虎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巾。
  天市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从益阳死去那一天起,干涸了那么久的泪水终于落下。然而荒瘠的心上破损掉的缺口永难弥补。短暂的胜利之后,是无尽的悲苦。她知道,殿内那个痛哭的少年,人生已经再无希望。而这,也使她再无面目去面对益阳。
  她已无法承受此刻浓重的悲伤,快步离开。泪水像是绝了堤的洪水,将她快要淹没。为了喘息,她飞奔逃离。
  将那个破碎了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身后的殿宇之中。
尾声 此情可待成追忆
  苍山洱海,白云无边。
  天市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她走了大半年,避开官道和驿站,一路靠替人写家书为业,历经风霜,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当日养伤的别馆环抱着洱海仍静静在那里,从山上向下眺望,青山绿水,月到风来。那里珍藏着一段无比旖旎的记忆,她却不敢去碰触。
  她静悄悄从小路上山,来到当日为益阳庆生时所在的那个半山凉亭。她亲自动手,找来柴木蓬草,就着凉亭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小小的藏身之所。当日那棵缀满明珠的树仍在,甚至树枝上还留着一个浅蓝色装明珠的锦囊。然而斯人已逝,再听不见他的声音,再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明月之夜,天市总是坐在山崖边,望着下面湖水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恍惚回忆起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
  她尽量避开别馆中的人,只与山中土著打交道,用一些女红换取粮食和盐巴。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突有一日被人寻了上来,却是当地衙门里的一名书吏,送来些蔬果腊肉,留下些散银,并无惊扰,放下东西就走。
  天市知道已然惊动了官府,长风定然会知道。但她实在无法离开。她太累了,魂魄飘荡,几乎无处安放,只能在这里休养。
  那书吏每隔三五天便来送一回东西。日子久了,也渐渐与天市搭讪,后来逐渐攀谈起来,才知道是当地太守亲自选派了此人来,专职照应天市的生活,又切切地嘱咐了不可惊扰。天市知道他身上压着京城的重任,诚惶诚恐,也不忍为难,由得他带工匠来将那凉亭改成的草庐修葺了一番,好歹能御寒避暑,遮风挡雨。
  精神渐渐养了回来。天市与他闲聊,有意无意地,听来了许多京城的消息。比如皇帝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疏于朝政,沉溺女色;比如陛下将楚王追封为帝,谥号取了一个隐字。还将楚王王妃追封为皇后,谥号嘉惠。
  那书吏又絮絮地说起,隐帝和嘉惠皇后曾经也在这里住过。就在山脚下的别馆里,那样一对神仙眷侣,却因隐帝在京城遇刺,惠嘉皇后也随之殉死了。
  天市知道自己没有死。听了这消息隐约有些惆怅,仿佛自己也随着那样的传说消散了,徒留下这肉身,不知还有什么用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照顾我吗?”天市忍不住问,连她自己都有点糊涂,究竟自己是谁,又为什么还活着呢?
  那书吏斯文地笑,“您是陛下的姨母,被封做越国夫人的,这个小人一早便知道。陛下对您甚是牵挂,将下面的别馆都赐给了您。却不让我们太守大人来打扰,只说夫人凡有示下,由下官传达便是。”
  天市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去了。
  原来他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天市心酸,如果当初他也如此懂得放手,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想想又觉得高兴,这片山水,她总算可以安心住下去了。
  苍山高绝,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倒映在水面上,山水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益阳,你说过,咱们最好永远在这里。咱们再也不走了,好吗?”
  山风浩荡,树影婆娑,仿佛是在回答她。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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