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左耳

18 有人比邻 有人天涯


穆念琴一身华贵的皮衣,用流利的德语优雅地指挥佣人打扫出客房。
    苏睦言站在雕刻着复古花纹的窗前,捧着一杯咖啡,沉默不语。
    住进母亲的公寓也有一个月了,母亲十多年前在维也纳购置的房子,为的就是有一天苏睦言到维也纳之后能够住进来。房子不算新,不过环境很好,上下一共三层,从客厅的窗户就能看见外面的巷子。这街道附近有一家手工钢琴作坊,苏睦言来这儿不久就迷上了它,每天下午都会去那儿呆上一会儿,看工匠们制作钢琴,从未成形的木材到一架上了漆的钢琴,化腐朽为神奇,让人着迷。
    “言儿,过一阵子,小眠也要来维也纳了,我跟她父亲都商量好了,她就住这儿,你好好照顾她。”
    苏睦言转身放下手中的水杯,脸色并不好看。“她为什么要住这儿?”
    穆念琴皱起眉头,捋顺胸前的丝巾,满不在乎地:“她为什么不能住这儿?以后我和你爸就不会常来看你了,有小眠在你身边,我才比较放心。”
    这回轮到苏睦言皱眉头了,他想起还在范城的时候夏铭熏告诉他的血淋淋的真相,还有母亲口中亲切的“小眠”,默默转身看着窗外,眼里有深藏的翻滚骇浪。
    “妈,我和卢依眠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的。”
    穆念琴的眼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变冷,怒视着儿子的背影,然后大步摔门而去。留下只剩一声叹息的苏睦言。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违背过母亲的旨意。穆念琴生气,也是有原因的。
    他走进卧室,打开床头柜拿出一只扁长的纸盒。
    里面是一只旧旧的狼毫画笔。白色笔杆,深色狼毫。
    笔杆上的白漆掉了许多,笔毛掉了一些,已经不能用了。
    他赤着脚,只穿简单的运动服,屈着两条长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冻得冰冷。
    握着笔,像个小孩子一样发呆。眼神灰灰的,也看不出平日的深邃。
    好久好久都不说话,琴也不练,不知道天已经黑了。
    有人敲门,好像是隔壁邻居,也不坐起来开门,坐在那里就这么听着敲门的人蹩脚的英语问有没有咖啡豆。
    一直等到那人失去耐心走开了,他换了个姿势,把脚放平,不去管发麻的脚趾,还是发呆,就这样荒废半天。
    从没有过。
    该不该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过得可好……问一问,好听听她的声音,等她说得兴奋了,也不用再编什么无谓问题,她就会开心地讲开,他就可以安心地听着。
    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脚麻麻的,差一点没站稳,溜出房门开始找自己的移动电话。
    是快速拨号。
    关机。
    ……
    他颓颓地坐到沙发上,在空旷灰暗的客厅里,寂寞得仿佛要融进夜色。
    飞机渐渐驶入平流层,不再颠簸。机舱里暖气很足,陶云漪将耳机里的音乐调到自己喜欢的频道,望着舷窗外纯净的蓝天进入了梦乡。
    夏铭熏看着她婴儿般的睡脸,不禁失笑。向路过的空姐打了个响指。
    “请给我一条毛毯,谢谢。”夏铭熏绅士地对空姐微笑。
    女子微微脸红地送来毛毯,看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将毛毯小心翼翼地给身边的女孩盖上,将她露在外面的脖颈用毛毯覆上。
    恍然大悟。
    夏铭熏将她的头靠到自己肩上,满意地闭上眼。
    他终于能够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在她需要的时候,借给她肩膀。
    北京的冬天冷得教人咬牙切齿地恨,陶云漪走在□□广场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忿忿地想。
    “走吧,去看看住的地方。”夏铭熏把陶云漪拉出广场,进了一辆出租车。
    “我已经让人把行李都送过去了,中午先在那附近将就一顿,晚上带你去吃点好吃的。”陶云漪侧目看着精神十足的夏铭熏,满脸惊讶。
    “看来,北京你也熟得很,夏伯伯的势力范围还真是广,哪儿都能找到人伺候你这个小少爷。”
    夏铭熏一个弹指朝陶云漪的前额上弹过去:“伺候好了我,你不也就有饭吃吗?”
    陶云漪夸张地叫起来,揉一揉前额,其实一点也不疼。
    他怎么舍得用力?
    下了出租车就到了后海。夏铭熏带着陶云漪做三轮车,车夫的口才很好,懂得也多,一路笑声不断,到了目的地还帮俩人拍照。
    夏铭熏扶着她下车,把她带进一条民巷,拐进了一家四合院。他咧着嘴冲陶云漪笑着问:“怎么样?知道你不喜欢什么大饭店、大宾馆,所以特意找人把这儿租下来了。”
    红色屋檐,灰色砖瓦。院子里一棵不高的大树,叫不上名字,枝繁叶茂。木质的葡萄藤架上是一些深绿色藤蔓,丝丝蔓延、攀爬、交缠。院子中央是供人喝茶的茶座,石桌石椅古朴优雅。长廊里挂着两个精致鸟笼,八哥倒是不怕生人。旁边是些惹人怜爱的花花草草,郁郁葱葱的倒不像在冬天。
    陶云漪走进主卧,满眼都是别致的红木家具,雕刻的花纹不显繁复,难得素雅,实属精品。陶云漪太喜欢这里了:宁静安逸、很适合安静的作画、与外面的世界远远隔开。
    打理好行李,熟悉了一下附近的环境,和夏铭熏在附近找了家茶餐厅“凑合”了一顿。陶云漪觉得已经吃得很好,夏铭熏却一个劲儿地摇头。
    下午又和夏铭熏一起熟悉了一下圣堂杯的比赛场地,一天下来累得都快趴下了,硬是被夏铭熏拉去一家叫香格里拉的大酒店大吃大喝地混了一顿。陶云漪心想和他这样胡吃海塞下去,过不了几天就会变成大肥猪了,于是坚决抵制再和夏铭熏出去大吃大喝。
    两天下来把长城、故宫、颐和园逛了个遍,把比赛的事几乎都抛到了脑后。
    比赛的前一天晚上,陶云漪和夏铭熏坐在院子里喝茶。
    断断续续,聊了许多。
    ……
    “三年前的事,你是不是一直没说?”猜也猜得到。
    不说话,拿着青花瓷杯发呆。
    “你不说,只好我和他说了……”
    陶云漪大口地喝下一杯茶,沉默不语。
    “就知道是你说的,嘴比谁都大。”许久之后,陶云漪冒出一句
    他懂,她其实不怪他。
    “我的嘴大不大要看什么事,这件事,就算我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的。”夏铭熏变得认真起来,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她急忙转移话题。
    月光薄淡如水,投射出院中树的影子,一方白亮,照得这夜色愈加深沉。树下饮茶的两人早早地散去。陶云漪再一次明确了比赛规则和时间之后早早地睡了,而夏铭熏却失眠了,陶云漪的比赛,他甚至比她还要紧张。
    这一次的圣堂杯同样从全国各地的来稿中挑选了两千名选手。决赛一共分三轮:第一轮由大赛评委团出题,一共有二十位评委所以共有二十道题目,由选手抽签确定题目进行创作,整个过程不对外公开,然后隔天中午公布比赛结果,第一轮比赛采取评分排名制,最后直接刷掉排名落在后面的一千五百名选手。
    陶云漪早早地到了比赛场地,昨天还不是很紧张,可是一看到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参赛选手就开始发抖,这其中还包括上一届圣堂杯金奖得主。很多人都是各大绘画比赛的常客,因此有些人都相互熟悉,在等待抽签的时候,三三五五地聊了起来,就只有陶云漪,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发抖。陶云漪知道所有人都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中甚至有人为了这次比赛准备了好几年。
    想到这里,手就冰凉。
    “一百二十三号,陶云漪。”
    陶云漪走到抽签箱前,过了好久才抽出一张纸片。
    淡淡两个字:宁静。
    一开始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被工作人员带入单独的画室,陶云漪才开始构思。
    将素描纸铺上画板,脑子里面浮现许多画面,却捕捉不到蛛丝马迹……
    脸涨得通红,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她逼迫自己从慌乱的情绪中平静下来。脑中忽然一个画面定格……
    七十五分钟后,夏铭熏看见陶云漪神情呆滞地从赛场中走出,两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他大步上前抱住哭红眼的她,发现她双手冰凉。
    把她拥入怀里。“没事的,我们还有很多机会。”
    直到听到夏铭熏的这句话,陶云漪才从刚才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躲在夏铭熏怀里大哭了一场。
    也许没有人相信,在世界的另一端的此时此刻,本来在练琴的苏睦言忽而感受到一阵手脚麻木和微微心痛。走到窗前,看着公寓门口古老的街巷,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门铃突兀地响起,苏睦言打开门不是惊喜而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门外站着的是带着庞大旅行箱的卢依眠。卢依眠不多话,径直将行李拖进门,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把行李放进去。苏睦言看着她动作麻利地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自觉的轻叹一口气。
    “一个星期之内,我会帮你找到合适的房子,这一个星期你先在这里将就一下。”苏睦言靠在钢琴旁,背对着卢依眠,语气冰冷。
    “我不觉得将就,我很喜欢这里。”语气坚定。卢依眠慢慢靠近客厅里的钢琴。
    苏睦言握紧手上的玻璃杯,眼神变得深不可测:“那你就住这里吧,我会另找一处房子的。”
    卢依眠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为什么?讨厌我?”即使被羞辱也会保持修养。
    苏睦言转过身,看着淑女打扮一身名牌的卢依眠。
    “不是讨厌,而是没感觉。”苏睦言放下水杯,大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再也没有出来。
    身边的环境越是陌生,曲子越是难练,陶云漪的影子就越是在脑海里徘徊:她没心没肺的笑脸;她打羽毛球时笨拙的动作;她对自己的发型大展拳脚的兴奋样子;她坐在自己旁边听琴的模样……
    而此时的卢依眠坐在客厅里,狠狠地咬着牙忍受第一次被人不留情面地拒绝的耻辱。
    维也纳的夜渐渐深了,屋子里面一片漆黑。
    苏睦言摸黑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水,回房时看见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的卢依眠。
    黑夜里没人看见他的表情,却听到他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转过身,回房拿出一条毛毯轻轻地为卢依眠盖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和你有着关联的人,他们有的深爱着你,有的对你不屑一顾,有的久久地烙印在你心里,有的只匆匆留下一个陌生的面孔……
    苏睦言对眼前这个女子满心欣赏,却非关风月。当他察觉到她的靠近、与母亲积极的沟通、妄图打破他生活的平衡闯入他私密的世界,他便对她产生了反感。然而他如此聪明,怎会看不懂她隐藏在一举一动之后的情愫。
    他忽又心软,不忍心对这样一个女子太过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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