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剑立云沙

141 番外


亲们,元宵佳节快乐。女帝南征归来,已是次年二月,春回大地河开雁归。姜子良携百官出城三十里恭迎圣驾,帝都百姓夹道相迎,炮竹震天比元日还热烈喧嚣。
    太恒殿前,头戴白玉紫金冠身着高贵黑锦朝服的小小太子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终于看见帝王仪驾迤逦而来。小太子步伐蹒跚地向着华盖下玉旒冕冠、玄衣纁裳、朱袜赤舄,肩挑日月背负星辰威严高华又绝美惊艳的娘颤巍巍地跑过来。
    他想娘啊,他四个哥哥天天有娘抱有娘亲,他贵为太子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皇宫中有画师绘了娘和爹的像,他把画像铺在案上天天瞅着,娘真美呀,那双眼比翡翠艳、比宝石灿,他天天贴在画像上亲,口水湿答答的,在女帝的天颜上留下了一圈圈黄色的渍痕。而他娘的脸深深地刻在了玉晖小小的心窝里。
    玉心欣喜地抱起晖儿,这是个小玉人呢,忍不住在他那滑腻柔嫩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玉晖乐开了花,将一嘴口水淌在她娘秀美的颊上。
    贺兰昀蹙了蹙眉,伸手想抱过孩子,谁知小太子瞥了他一眼,满脸的不高兴,而后死死搂着他娘的脖子,小嘴在她娘脸上不停地啃啊,口中呜噜不清不停地叫着:“娘抱,娘抱。”
    玉心开心地抱着太子步入太恒大殿,小太子靠在他娘的肩上冲着贺兰昀咧着嘴笑,嘴角的银丝顺着下巴淌在她娘高贵的玄衣上。贺兰昀皱起了眉头,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小子要和他抢女人。
    果然,当夜,麟德宫中,小太子爬上了女帝与帝君的床榻,挤到玉心与贺兰昀中间。小屁股对着他爹,大睁着金芒内敛灵韵闪动澄静无辜的眼看着他娘。玉心笑着把晖儿搂在怀中。小家伙扭扭圆滚滚的小屁股,在她娘怀里蹭啊钻啊,片刻玉心素色中衣的胸襟湿了一大片。贺兰昀忍无可忍握着小家伙的腰带把人拎了起来,就想把他送出寝殿。
    “哇——”尖锐刺耳饱受委屈无比悲伤的哭声响彻整个紫曦宫。
    玉心抢回孩子抱在胸前,愤怒地指着男人:“你欺负我儿子。”
    第一回合,玉晖完胜,把他亲爹赶到了麟德宫偏殿宿了一晚。贺兰昀无语望天,他自与玉心完婚后夜夜伴在女人身边从不曾分开过,不想有朝一日被自己的儿子算计了。
    不过,小小太子太不了解他爹了。若是他知道爹的脾气,借给他十个胆子,恐怕他也不敢得罪他爹。次日,玉心早早起床上朝去了,她御驾亲征将近一年才归,有多少大事等着她决策啊。而小玉晖紧闭双眼,满脸甜蜜,嘴角挂着银丝,梦中仍沉浸在他娘的芳香温软中呢。谁知有人唤醒了他的好梦,睁眼一瞅,却是墨梅。他立刻四处踅摸,找不着他娘,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嘴里喊着:“娘,我要娘。”
    可无论小太子怎么闹腾也没用。往日,他就是这紫曦宫里的霸王,除了羽瑶姨谁见了他不是低眉顺眼,连那四个哥哥也得给他行礼不是。可怎么今天他想赖床却不行了呢?怎么墨梅竟敢不听他的话、硬给他穿衣呢?她说什么,是帝君吩咐的。
    “帝君?帝君是谁呀?”他无辜地问。
    眼见墨梅忍着笑答:“帝君是太子殿下的爹啊。”
    啊,就是那个要和他抢娘要把他扔出娘的寝殿的家伙啊!
    “我不要爹,我要娘。”
    只是,这回可由不得他了,墨梅哄着太子却再不听他的话。收拾妥贴用了早膳,他就被冉勇抱到了御书房。他爹帝君,正襟危坐,蓝峰大总管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他爹身后。不对啊,蓝峰平日都是毕恭毕敬来服侍自己的啊。却原来,自己还要向帝君行礼,却原来这紫曦宫后宫中,帝君才是老大。小太子聪明,脑袋转得快,很快就认清了形势,立刻有模有样地给他爹跪拜行礼。礼罢,讨好地看着他爹谄媚地笑,小嘴一张,银丝又淌了下来。见爹含笑看着他,他小小的心里猜测,这个和自己有一双极其相像的眼睛的大家伙,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贺兰昀万分和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言道:“为父与陛下出征南方时,我儿尚在襁褓。如今归来,我儿已蹒跚学步,为父甚是欣慰。我儿身为太子乃我大曦朝国本,学业不可荒废。为父已延请了大曦朝名家大儒为太子师,我儿自今日起跟从恩师好好习学经史子集、文韬武略、治国之道,以为将来君临天下打下根基。”
    小小太子立在白玉忍冬暗纹的砖石地上仰着小脑袋看着他爹,没听懂他爹说的是什么。但只见他爹雍容地抬起双手,轻轻鼓掌。明明不见他用了什么力气,可那掌声清脆响亮涤荡心底,立刻就有人鱼贯而入。
    他爹始终和颜悦色:“晖儿,去拜见你的恩师。”
    原来他爹一早就点选了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东宫三师的人选。教育子女嘛,玉心早就说了,全权由帝君负责,所以东宫三师的选任自然不用陛下操心。小太子懵懵懂懂地拜了师,他爹忽变得严肃起来,不怒自威:“明王圣主莫不尊师重道,晖儿既已拜师,切要牢记。”
    言罢,他爹便径自离去,留下孤独的小人儿跟随严师习学功课。自早到晚一刻不得闲,玉晖小小的心中才明白了一件事,他爹这是公报私仇。可是,晚矣。待日头偏西,三师告退,他累得连口水都干了。回到正殿,看见他娘正和那个坏家伙亲亲热热地说话,他咧着嘴满脸委屈地奔过去。只是这回,眼泪不好使呢。他那绝美的娘一听他说不要拜师不要学习,竟板起脸来说他不乖。他那坏爹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置一词。他那些招数再也无用武之地。他累呀,真累呀,晚膳吃了一半,就趴在案上睡了,睡得像小猪那么香甜。自然,立刻被墨梅抱回他的寝殿去了。
    第二回合,他爹完胜,且小太子再无翻身的机会。就此,玉晖明白了一件事,得罪谁,也不要得罪他那仙姿难描却心机深深地亲爹呀。玉晖自此乖乖地不去招惹他爹。
    贺兰昀只一天就打败了他儿子,接下来自然要和玉心算算账。这女人,居然要儿子不要他。软榻上,男人温存无限,女人浑身如火燎烤滚烫难耐……,一夜缠绵,次日无端罢了早朝。百官在太恒殿偏殿中久候,不见女帝来朝,最终无语而归。
    玉熠回来时受了些风邪,玉心放心不下,要羽瑶悉心调治,因而直到三日后才和他的太子弟弟见了面。他虽是大皇子,可按律要向弟弟行礼,早就有人嘱咐过了,他心里觉得怪怪的。不过,玉熠一看到弟弟那双和爹一摸一样的眼睛,就喜欢上了。他高高兴兴地上前,刚要躬身,却听娘道:“在家中不以君臣之礼相见,晖儿先给哥哥见礼。”
    玉晖这几日被他爹□□得很是知书识礼,见了爹娘要请安,见了恩师要行礼,今日见了哥哥施个礼也没有什么。他也是高高兴兴地上前来像模像样地一揖,哪知仰头看清了玉熠的那双眼,再回头看看他娘的眼,小太子“哇——”的一声,哭了。
    嗄?众人都是一愣,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见玉晖踮起脚尖,一手拉住哥哥的袍袖,一手伸过来好像要挖哥哥的眼睛,边哭边喊:“我要,我要。”
    玉熠边躲边问:“弟弟,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眼睛,我不要我的,我要哥哥的,我要和娘一样,翠色的眼睛,呜……”
    眼睛当然是要不过来的,玉晖小小的心思里满满的都是羡慕。哥哥的眼睛像娘,哥哥多漂亮啊,和娘一样漂亮。娘表面上是喜欢自己多一些的,可她看着哥哥的眼神就是不一样呢。骨子里,她还是更喜欢哥哥的。为什么他要像爹呢?坏爹,给他请了那么多授业之师,他每天的功课那么多,哪有工夫亲近娘。天底下最坏的爹。
    既然不能多多亲近娘,他就多多亲近哥哥。爹娘都喜欢他这样呢。哥哥就和他一起来读书,有哥哥陪着,那些功课好像更容易些。
    兄友弟恭,正是玉心与贺兰昀所盼望的。岁月静好,如此流过。次年正月,女帝产下一双皇子,有羽瑶的精心照料,生产虽不易,倒不似生晖儿时那么惊险。玉心一心想要个女儿,却不想又是男孩,还是双生子。她躺在榻上,身下疼得很,十分委屈地看着那两个皱皱巴巴地小婴孩。贺兰昀则疼惜地看着她,男人一直守在她身边,不管羽瑶怎么哄,他就是不肯离开。
    “昀,我想要女儿,怎么还是秃小子?”
    “嘘,别说话,好好养着。秃小子我也喜欢,我的兰心生的孩子,我都喜欢。”
    玉心撇撇嘴不再说话,可心里想着,好在她年轻,还可以生的,希望下次能有个女儿。两年后,玉心生下第五个孩子,仍是个男孩儿,她无语望天,老天爷是成心不让她如愿吧?玉熠八岁时,玉心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一个女儿,真可谓如获至宝。贺兰昀抱着娇小的女儿,看着委顿不堪的玉心,心中阵阵感动。
    她说过会给他生很多小宝宝,他总以为这只是一个美梦,难以成真。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如愿以偿。他满怀着欣喜和感激,在女人额头烙下深情的吻。
    前面几个孩子都是男人取名,而这回玉心要亲自为他们的女儿命名。男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谁知女人开口:“我们的女儿就叫悠悠吧,可好?”
    贺兰昀愣了半晌,轻轻点头:“玉悠悠,——真好。”
    麟德宫如今热闹非常,皇子们都在此宫中生活长大,太子东宫自始至终都闲置着,因为玉心希望儿女们多多亲近,而不是自小分宫居住彼此生分。麟德宫中不光居住着女帝帝君、皇子皇女,玉心还让冉勇、羽瑶的孩子都住在宫中。她甚至想让修衍搬进宫中来,这样羽瑶就可以日日和她在一起,贺兰昀兄弟也可常相聚。不过,大臣们极力劝谏,修衍也不肯做此有违律法之事,玉心也只好作罢。
    她与贺兰昀的五个儿女都继承了父亲的灼灼金眸,如此更显出玉熠的与众不同。宫中自然不会有人说闲话,也不敢有人说闲话。但随着皇子们渐渐长大,总要接触外面的人和事。敢说闲话的人,还是有的。
    贺兰昀异母兄长贺兰彦向弟弟请求,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进宫来做太子伴读。在大曦一朝,太子伴读并无官阶在身。但,太子是谁?今日的储君,明日的天子。那么今天的太子伴读,明天便是受天子倚重信任的当朝权贵。谁不愿做这太子伴读啊?贺兰昀自然知道他兄长是何用意,但细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妥,而贺兰丹、贺兰青兄弟自幼延请名师,文武兼备,更兼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贺兰昀便点头应允。他们兄弟便进了紫曦宫,日日陪伴在太子身边。不知羡煞了多少朝臣。
    玉心特在淑德殿中辟出一处幽静所在,专供孩子们读书习武之用。
    贺兰丹、贺兰青兄弟第一次得见女帝天颜,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诸位皇子以及最受帝君宠爱的悠悠公主。贺兰丹比玉熠年长两岁,贺兰青则与太子年龄相仿。玉晖自幼就喜欢热闹,贺兰兄弟又是他堂兄,很快彼此就处熟了。大家一起读书习武,快乐无忧,转眼就是一年。
    青少不更事,一日见旁边没有外人,他竟问起太子,为何大皇子与众位弟妹眸色不同。玉晖只觉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便道:“哥哥像娘啊,本宫也想像娘呢。”
    青还想多问,却见兄长在一边偷偷递他一眼,他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稍后两人借故出了书房,躲在一棵海棠树下,青问哥哥:“大哥,我问太子一些闲话,你使什么眼色?”
    丹一蹙眉:“那话能问么?”
    “怎么不能问?我不过奇怪而已。太子都没有什么,哥哥为何如此?”
    “我对你说,你切记,不要向外人道。大皇子不是帝君的儿子,自然眸色不同。”
    青大吃一惊:“嗄?这怎么可能?”
    “哼,怎么不可能。我曾听爹和娘说起,”丹压低了声音,“拓跋之乱时女帝尚且年幼,被丹江边的渔人收养,后遭逢大旱无以为生计,被帝君买回来成了我贺兰家的一个小女奴。那时正是拓跋氏乱曦的时节,祁家显赫与我家紧邻,女帝和祁家的小子勾搭在一起。”
    “大哥,你是说,大皇子是……”
    “是!”
    “可真若如此,帝君怎么能容他?怎么能容得下女帝行此苟且之事?”
    “这——”
    两人本在回廊下嘀嘀咕咕,却不想一抬头,不知何时玉熠已立于不远处的花墙下。兄弟二人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贺兰丹到底年长几岁,稳稳心神,恭谨上前小心行礼:“参见大皇子。”
    玉熠神情冷得很,不似往日随和,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径自走了。
    青扯了扯丹的袍袖:“哥,大皇子是不是听到了?一定是的。我们闯祸了,这可怎么好?”
    “你怕什么?没出息。这种事他听见了也不会乱说的。”
    “真的么?”
    “那是当然,他一个孽种,敢说什么?我们找太子去吧。”
    两人一回身,只见太子正站在回廊的转弯处,瞪着大眼盯着他们呐。两人又是一惊,不过倒不似刚才慌张。太子向来好脾气,又与青投缘,更兼是他们的堂弟,虽说姓玉可都是贺兰一脉,应无大碍。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忙走到近前,正欲开口,谁知太子忽然跃起身来一脚踢在贺兰丹胸前。
    玉晖的武功是他爹亲自传授,自是不俗。不过丹比玉晖年长数岁,也是自幼延请名师习武,当然在玉晖之上。但身分使然,不要说躲闪,贺兰丹连运气护体都不敢,生怕内力伤了太子,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胸膛接了太子那一脚。蹬蹬蹬,他退后数步,直从游廊的坐凳楣子倒栽了下去。
    一旁的贺兰青大骇,噗通跪倒,口中大喊:“太子息怒。”
    玉晖哪听得进去,他眼中的金芒尽褪,竟现出了点点可怕的血色,一个箭步冲上去跳过坐凳楣子,直扑贺兰丹,薅住这家伙的衣襟一阵拳头猛挥,嘴中怒骂:“我玉家的家事,要你贺兰氏胡说八道。我的哥哥,承袭高祖圣武皇帝异相,天生尊贵,除了我娘谁比得上他?我娘从来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我爹除了妹妹最偏爱的是他。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骂我哥?揍死你,揍死你。”
    贺兰丹被打成了猪头,若不是冉勇赶到,拉开了太子,这家伙真有可能没命。玉晖气仍未消,吩咐冉勇:“舅舅,把他们兄弟打下天牢,别忘了把他们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言罢,太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冉勇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肯定事关重大。那哥俩是死不开口,他只好先命人给贺兰丹治伤,自己则连忙去禀告帝君。
    玉晖去追哥哥了。刚刚他看到玉熠转身离去,哥哥也看到他了,可哥哥目光淡淡地从他脸上扫过,而后就那么走开了。玉晖有点怕,不知自己怕的是什么,可就是怕。他们兄弟一向情深,他直接往御马厩来,果然见玉熠正牵着一匹神骏的淡金色汗血宝马往外走。
    “哥,你去哪?”玉晖上前扯住了玉熠的袍袖。
    玉熠神色仍是淡淡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去练骑射。”
    “我和你一起去。”
    “娘说你满十岁了才能骑马。”玉熠说着一挥臂膀甩开玉晖的手就要上马。
    玉晖眼眶红了,似乎就要哭出来了,可小家伙却堆起了满脸的笑,讨好地看着哥哥:“哥,我把贺兰丹狠狠揍了一顿,还让舅舅把他们兄弟都下狱、割掉他们的舌头,你出气了么?你是娘生的,我也是娘生的,我们是好兄弟,可对?爹最喜欢妹妹,第二喜欢你,然后才轮到我和弟弟们。娘最喜欢你,第二喜欢妹妹,我还是排在后面。我最喜欢娘,第二是哥哥,哥,你可不能不喜欢我呀。”
    玉熠看着玉晖,他除了有着和爹一样的灵韵金眸外,其他的都像娘,连性子也像娘。娘就是这样乖巧地讨好爹,总是怕爹不开心。其实,只要娘开心,爹就会开心。其实,只要爹开心,弟弟妹妹们都开心,他也就开心。他不笨不傻,明明自己是大皇子,年长弟弟整整三岁,可娘不册封自己为太子,倒是弟弟一出世就立为东宫。紫曦宫太庙举行的那场册立大典,深深印在了小小的时年不过三岁的他的心中。他不可能不奇怪,只是,他真的没觉得做太子有什么特别的好。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当一个太子比当一个王更好。他十二岁了,娘本来说过,十岁就封他为王。谁知他无意中说出自己封王后要游历瑶川的话,娘舍不得他,就将此事放下了。娘舍不得他,他渐渐地知道了娘的心。他原以为娘更喜欢弟弟妹妹,娘看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那样深深地凝视,藏着痛和思念……。枫岭紫英谷,有他难以磨灭的记忆。他随爹娘南征回来时常做梦,梦境中总是出现那个男人的影子,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他知道那是谁——祁风,这个名字他再也不曾忘。何记药铺,他经常光顾,那个男人的音讯他比谁都清楚。他不问,不能问,不该问。只是,如今,终于从贺兰家人的嘴中知道了真相。
    “哥,”玉晖这回真的哭了出来,“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大哥,对不?”
    玉熠看着弟弟,阿晖从小只喜欢两个人,娘和他。粘不成娘,就来粘着他,小跟屁虫一个。可这个跟屁虫待他是真好。什么都和自己分享,有太子的,就得有哥哥的。若哥哥没有,阿晖也不要。傻弟弟,这天下,你能与哥哥分享么?不过,你不用担心,哥哥看不上。
    “当然,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弟弟。”玉熠上马,伸手将阿晖拉到身前坐好,就像以往无数个日子那样,和弟弟共乘一骑向皇城跑马场去了。
    这边,贺兰昀听了冉勇的禀告,心中暗惊。那哥俩被他传进麟德宫大殿,就噗通跪倒不住地磕头。他心中就全明白了,不过仍细细询问了一番。到了此时,贺兰兄弟哪敢不说真话?
    贺兰兄弟被帝君严厉训诫之后遣出了宫。经此一事,贺兰彦引咎辞官,闭门思过。
    玉心下朝后才听说了此事,心中自然难过,就要去寻熠儿,却见晖儿拉着哥哥的手迈进了大殿。她小心察看着玉熠的脸色,却看不出所以。这个孩子,除了眸色随她,五官棱角面庞轮廓无不像极了风。但他的性子,越来越像贺兰昀,有什么都放在心中,面上毫不显露。一家人围坐案旁,像往日那样热闹和美地用了晚膳。玉晖不断地给哥哥夹菜,和他娘一样陪着小心。玉熠大口地吃着,除了话比平日少外,一切如常。
    当夜,玉心来到熠儿的寝殿,只见玉熠穿戴齐整,似乎正在等她。她走上前,看着自己深爱的儿子。他还未满十二岁,就已经和她一边高了。她伸手扶住他的肩,唤了声:“熠儿”
    “娘,我没事。”玉熠回抱住她,“真的。”
    母子相视,眸中翠色迷离荡开层层涟漪。
    两月后玉熠十二岁生辰,被册封为安王,金印紫绶世袭罔替。玉心把未央城作为封邑给了她最疼爱的儿子。大曦律法,亲王就国,未受皇命不得私自回京、亦不可离开封地随意游荡。但玉心不愿熠儿受制,她赐他金牌,准他在瑶川大地任意行走。她要熠儿无拘无束不受任何羁绊,不要像自己,被皇族姓氏困住挣不脱命运的樊篱。
    玉熠受封三日后便离开帝都一路西行。北风猎猎,衣袖鼓动,男儿立于淡金色汗血宝马上回首遥望,却见城头上华盖下,高华绝美的女子伫立不动,凝视着他的方向。
    娘,勿以儿为念,切记保重身体,儿还会回来的。
    玉熠找到了祁风,父子相认,遨游瑶川纵横四海。他正如母亲所愿望的那样,做一个快乐逍遥的王,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熠按曦部落遗风,娶了美女无数。
    凤鸣史载,安王熠,圣孝瑛睿皇帝长子,祁氏后人。娶妻十二人,生二十六子,十一女。长子云,承祖姓,为御史所参。时瑛睿帝已退位,太子登基,改元永昭,尊号圣孝敏皇帝。敏帝闻御史言,鼓掌大笑,曰:“善,祁家为我玉氏赴汤蹈火赤胆忠心,如今祁风一脉后继有人,宗庙香火不断也,可喜可贺。”帝立刻下诏,册封祁云为义王,金印紫绶,世袭罔替,遣使将金册印玺送往未央城。熠次子岚,袭安王爵。由此,祁风之后分为两脉,一为安王玉氏,一为义王祁氏,子孙广布瑶川,世代亲厚。
    玉晖十五岁即位称帝,至七十岁将帝位禅让于长子长孙,乃玉曦一朝在位执政最久的帝王。他也是玉曦一朝一代明君,后世将瑛睿帝与敏帝统治时期合称“熙昭盛世”。
    敏帝还是一位专情的皇帝,一生只爱一个女人,这一点与他最恭敬友爱的哥哥截然相反。史载:永昭三年夏,帝微服出巡,沿丹江而下,于东郡偶遇一世家女,惊为天人。当即赠物定情,回京后遣使迎娶。
    令人感叹的是,此女正是祁氏族人,追本溯源,竟是祁子瑜堂叔之后。天子大婚,瑶川同庆。玉晖终其一生,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个女人。祁皇后为他诞下五子二女,夫妻恩爱,矢志不渝。
    祁皇后五十岁时偶染风邪竟至病重不治殡天。玉晖罢朝一月,悼念爱妻亡灵,自此无心国事,朝政日渐荒废。此时,安王玉熠回来了。麟德宫门前,玉晖紧走数步,向着哥哥连挥三拳,嘴里恨恨地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九岁,哥哥封了王就扔下他,自己快乐逍遥去了。十八岁,他大婚后,爹娘离开羽城云游瑶川,再也没有回来。爹和娘倒是时常有信来,可这个让他牵挂的哥哥,音信皆无。坏娘、坏爹、坏哥哥,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有多想他们么?他是帝王、天子、陛下,不能随意而为,多少委屈咽在了肚里,如今,一并发泄而出。抱住兄长,放声痛哭,眼泪鼻涕和口水一起蹭到哥哥的胸襟上。
    玉熠自此陪伴在弟弟身边,就像少年时那般,兄弟在东配殿玉熠的寝殿中歇宿,同榻而眠。二十年,倏尔逝去。不是敏帝舍不得皇位权柄,而是他那五个儿子个个无心帝位,实在是不肖子孙。幸而长孙睿智,文武双全。敏帝七十寿辰后传位于孙。他则和哥哥一起,走出了紫曦宫,走出了羽城。这是他十八岁出巡后,第二次离开帝都。而这回,他再也没有回来。
    玉心双生的三子四子十五岁封王,都留在了帝都,参与朝事辅佐帝王。五子则随了父姓,成为贺兰氏第十五代宗子。贺兰氏之后,遍布瑶川大地。
    公主悠悠,承袭了女帝与帝君的美貌和才华,绝代无双。却不想悠悠公主性情孤傲遗世独立,玉晖为她择取了驸马人选无数,她皆看不入眼。如此,蹉跎了岁月。玉晖急,却没有办法。永昭十八年春,花神节夜,公主游御花园归,路经朝露宫时,惊见一红色翩然的身影越上碧瓦飞甍。悠悠艺高胆大,一挑轿帘也跃上了飞檐,追上了回京专为玉晖捎来家书的秦长云。
    已过天命之年的秦长云离开帝都时,拐走了玉氏皇族的宝贝公主,玉悠悠。敏帝震怒,命金麒卫火速去擒拿这个大胆狂徒。当然,没抓着。
    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是悠悠公主,偷偷跟在秦长云身后,出了帝都……。后来,就像很多年前秦长云对玉心说的那样:“就你和我哥哥的女儿我还能勉强收着”。
    他还真就大胆地领着悠悠到了北地的苍山,见了正在那里游历的玉心夫妻。玉心还能说什么呢?
    玉心在玉晖十五岁那年昭告天下传位太子,自己做了太上皇。再三年,晖儿大婚,娶了同岁的东郡祁家的女儿,她与贺兰昀便云游瑶川,世人不知所终。
    传说,女帝与帝君走遍了瑶川南北东西名川大山。传说,女帝与帝君后来又有了一子一女,皆泯入瑶川,不复承袭贵族矣。传说,女帝与帝君后来归隐鹤山雾隐谷,那里有女帝年少时的梦,只是,梦中的少年已入黄土。传说,敏帝七十寿诞退位出走,游历瑶川十年后,在鹤山见到了已经百岁的娘。传说,女帝与帝君同日崩,当此时,天降五彩祥云,百鸟架起飞桥直上九霄,有人亲见女帝与帝君携手走上云端,他们的玉棺中唯留下一方绣着兰花的丝帕。
    另有一说,女帝与帝君百年后都葬在了雾隐谷,只是,有云门弟子在夜间亲见羽山帝陵的幽人在赤狰的引领下来迎接帝王的棺椁。传说,幽人迎接女帝与帝君入殓时,一并带走了祁风的石棺。传说,敏帝再不愿和哥哥分开,便命亲随在他殡天后,将他放入了哥哥的白玉棺中,于是幽人便将敏帝与安王一起迎进了羽山……
    雾隐谷中,留有玉心、祁风、贺兰昀等人的衣冠冢。后世之人有幸入谷者,皆斋戒沐浴虔心凭吊。有所祝祷者,无不心愿得遂。
    玉心的后人,有一脉世代居于此地,繁衍不息。
    传说,都是传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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