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梦

第21章


多么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却是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头,他活下去的唯一一股强势力量。风雪,风雪,还是风雪。树林,树林,还是树林……不知道走了几日,带出来的干粮已经快要吃完了,可沿路还是没有见到一丝丝人烟。大头刘虎体力已经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还是很高亢,只是却没有力气再喋喋不休的夸自己的老婆了。每天可以走路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个避风雪的山坳,他和刘虎筋疲力尽的倒了下去,裹着破棉袄,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于是坐下来放开绑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边摸着怀里仅剩的三个硬的象铁一样的馍馍,计算着这样下去,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走出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郁下去,冷冷的盯着旁边同样死狗一样和衣躺下休息的大头刘虎。刘虎的手揣在怀里,大约是一直握着那把命根子一样的紫竹扇,干裂的咀唇翕动着,想来还在不停地默念着,给自己打气。他的手探入了积雪底下,摸索着,摸索着……指头终于触到了一块冻得冰冷的石头。红肿的手吃力的举起石头来,用尽了全力,对着那颗大头砸了下去——闷闷的一声响,鲜血和脑浆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开,转瞬被冻结成冰花。他蹒跚走过去,俯下身从脑袋被砸的稀烂的刘虎身上掏出剩下的干粮,然后毫不客气的将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来,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后,他从死人已经冻僵的手里,把那作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来,揣入自己的怀里。脑海里,那个瓜子脸,柳叶眉的女子,正用水灵灵的眼睛,对着他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刘虎的浑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样又漂亮又贤淑……”自知今日已经无法逃脱,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灰衣大汉不再震惊,反而冷定了下来,呵呵大笑着,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燕三娘。”三娘怔住了,手里的折扇轻轻的,“啪”的一声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里,发楞。“看…看我?”女人用手支着额头,低着头喃喃重复了一句,细细的眉目间不知掠过了什么样的神色,猛然间从唇间嗤出一声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那个死鬼,是不是这样说?”“不错。”周胜这么说答着,再看到三娘奇异的笑意,周胜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只是应了一句:“他是这么说。”细眉细眼的女子松开手,仰起头,让桌上昏暗的烛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脸上,侧头问来客,眉目冷冷:“那么,你说呢?——这么远跑过来,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骗了你。”
25.-第二十五章·完美脱逃
    普普通通的脸,映着明灭不定的烛火有一种奇异的阴暗变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阴影里,闪出幽幽的光芒,不知为何,周胜看在眼里,竟然心中莫名一惊——这个女人,不简单……至少刘虎那家伙说对了一点,他的浑家不是个普通女人。“他是你汉子,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周胜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这般说了一句。“哈哈哈哈!”他一句话未落,忽然间,桌子对面爆发出了骇人的笑声,惊得灰衣大汉顿住了后面的话,惊诧莫名的看着陡然间在灯下大笑起来的女人。“情人眼里…咳咳,情人眼里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从容的燕三娘陡然笑得失控,剧烈的笑声里,咳嗽着,连连握着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烛下笑,“什么西施?麻油西施么?……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着那个贱人!”周胜蓦然怔住,定定看着女人在灯下显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脸,有泪水从那细细的眉眼里流下。“你说……刘虎说的那个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议的,他怔怔问。燕三娘陡地止住笑声,转头看他,咬着牙,冷冷道:“不错!是那个死鬼勾搭上的贱人——‘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是不是?就是李莲儿那个贱人!在前街住着,开着个麻油店,老是穿大红衣服,扭着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周胜吸了一口气,想起在檐下时看到那个走过的红衣女子。发髻上簪着玉兰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叶眉,身段玲珑的,举止活泼轻佻——就是她?“是她?我方才见过了……”讷讷的,他说了一句。三娘冷笑着,那眼睛斜觑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这一趟——到底也让你给碰上正主儿了!怎么样,那个小娘是不是够撩人的?”咬着牙说着,泪水却忍不住从女人眼中一连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着那把紫竹扇,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窍了……麻油西施是什么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谁家的寡妇?是那个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这乱、人伦的事、如果一旦被族里人发觉,就逃不过沉猪笼点天灯?——楼兰城里刘氏宗族,对这等乱、伦的事儿何曾手软过……”周胜听得呆了,看着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断断续续的说着。“真是猪油蒙了心啊!……我要劝,也知道是劝不进去的,为了不撕破脸,也只好当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着那死鬼等着被人发觉、拉去浸猪笼吧?”三娘的手用力抓着紫竹扇,指节发白,周胜听得有轻轻“嚓”的断裂声响起。“怪不得刘虎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说是姘妇……这种乱了人伦勾上叔母的事儿,说出来场子里也会被骂猪狗!”周胜慢慢明白过来,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怜悯的看着灯下痛哭的女子,点点头,“也幸亏他后来犯了事、去凤雏城做了苦役。”三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泪,在灯下抬起头,冷冷笑了笑,咬着牙,说了一句话:“他是冤枉的——那一年城里闹了盗匪,是我把一些细软藏到他房间床下,然后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说我家汉子和贼人有勾结,窝藏了赃物。”“你?……是你把刘虎送进去的?!”灰衣大汉陡然觉得额上冷汗冒出,本来已经横了一条心不顾今日的死活了,然而听得这样的话,依旧感觉有寒意从心底冒起来。“我要让他和那个狐狸精分开!”三娘蹙起了细细的眉,眼神执拗而凌厉,然而却含着泪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说不定就被拖去浸了猪笼!我什么法子都能用,只要他离那个贱人远远的!——窝赃罪按律不当死,这我也打听过了。”周胜看着这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说不出话来,感觉有什么压迫着自己。太聪明了……这样的女人,如果换了他是刘虎,何尝不感到敬畏惧怕?“但是……我没想到那死鬼会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说着说着,但是女人的手却是再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再度掩面恸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边了!我、我还一直以为他会回来……会改了性儿,好好的回来过日子……你也说他夸我贤淑知书识礼,看来他虽然被那个狐狸精勾了魂,可心头好歹还念着我一点儿的……我想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来了,如果给他生个胖儿子,或许就会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这样…就这样死在那边了!”痛哭的女子蓦然从掌中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冷厉的盯着灰衣大汉,眼神可怖。“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吗?”在三娘这样的眼光下,周胜这样死里逃生过来的江洋大盗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讷讷问。三娘冷笑起来:“告官?再抓你去凤雏城么?——再让你逃一次?”女人的眼里都是恨意,然而却是阴沉而森冷:“你是逃回来的……是不是?反正没有人知道你是谁……甚至没有人知道你今天来过这里……”周胜陡然觉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询问,三娘就已经站了起身,进了后面的厨房,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东西。转而,灶下传来噼噼剥剥的声音,浓烟和火气一阵阵透了出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要干吗?他心里莫名一阵惊慌,感到有什么极大的危险在步步迫近。他极力想活动手足,然而依然因为麻痹而丝毫不能动弹。正在他勉力挣扎间,陡然觉得一阵冰凉,有什么东西从顶上一直浇了下来,透心透骨的凉。“你要干吗?——”周胜惊骇莫名,脱口问,闻到身上奇异的香味。正在迟疑,忽然看到三娘放下提壶,转身拿起了桌上的烛台,站到他面前。那烛光映着她的脸,一明一灭,女人的眼里,有疯子一般的疯狂和冷慎。“香么?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里买的呢。”燕三娘诡异的笑起来。然后,手一倾,烛台“啪”的一声,落在他衣襟上。那夜楼兰城的大火,几年后依然让说起来的人心惊胆战。不仅仅是因为那起火的火势特别旺,蔓延了半条街,更是因为跟那一场火有关联的,还有两条人命——火灭了以后,在刘虎家里找到了被烧成一段焦木的刘虎媳妇儿,蜷缩在桌边。那个出名能干的贤惠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眼看着大赦令下了就要团圆,却被这一场火活活烧死。也有人说那火来得蹊跷——那是城口上的庙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里,曾有个外地来的灰衣大汉在城门口询问过刘虎家的地址,那大汉穿的破破烂烂,一脸风尘仆仆,眼睛冷厉,看上去就不像个老实本份的人……扑灭了火,青石街前后闹了一夜,个个忙乱无比。所以谁都没发觉一街之隔的麻油铺里发生了什么——一直到第三天,风流小寡妇李莲儿没有扭着身子出现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铺看一看——打开门,随着麻油香味飘出的,是浓重的血腥味。看着房里鲜血横飞的样子,破门而入的人忍不住转身夺门而出,蹲下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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