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摄氏度

桂花落尽，已是深秋。
    刘芣苡不喜欢秋天，她觉得这是一个逐渐步入死亡的季节。一日一日，万物渐渐死去，生命耗尽，空气中有冰冷的哀伤。
    她偏偏是出生在深秋。
    秋天的阳光懒懒的，没有一点热度，照在身上，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刘芣苡穿着白色线衫，牛仔裤，黑色球鞋，斜跨着包。远远的，便看见陈静身穿一套粉红色运动服，朝着她走来。
    “唉，你怎么穿牛仔裤？”陈静指着刘芣苡叫道。
    “怎么了？”刘芣苡问，“难道不能穿牛仔裤？”
    “当然啦，运动的时候就应该穿运动服。”陈静原地转了一个圈，朝着刘芣苡眨巴着眼睛，“就像我这样。你看，粉红色哦，会带来桃花的。”
    刘芣苡无言以对，回赠她一个白眼。陈静则眯着眼，嘿嘿地笑着。
    昨天，蒋太峰忽然打电话给刘芣苡，约她一起去健身房。
    刘芣苡听到后，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话：“我可不可以和陈静一块儿来？”这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不是摆明了告诉蒋泰峰，陈静还喜欢着他。刘芣苡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蒋泰峰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
    他当然回答地爽快，他必定也察觉到刘芣苡话中隐藏的意思。刘芣苡顿时心生不快，这不快之中，亦夹杂着些许的失望。她在失望什么？她亦不明白。
    陈静给了刘芣苡一个大大的拥抱，笑道：“刘芣苡，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刘芣苡知道陈静是想见蒋泰峰的。即使陈静骂他，咒他，向全世界宣称自己与他势不两立，她依旧还喜欢着他。若是不爱，那便不在乎，若是不在乎，那便不再提起。提得越多，说明记得越久，记得越久，则说明爱得越深。
    一起坐地铁。每当遇到可以照见自己模样的一切物体，陈静便会盯着自己的影子，仔细端详。“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又胖了？皮肤也变得差了许多。”
    刘芣苡白了陈静一眼，没有答话。陈静仿佛是第一次约会一般，忐忑不安。看着陈静这副样子，刘芣苡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虽说是遂了陈静的意，让她开心。但似乎又把她推入了那个漩涡，使得她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浪费了感情，亦浪费了时间。
    究竟值不值得？
    在健身房门口，刘芣苡给蒋泰峰打了电话。“我们已经到了，就在门口。”
    挂断电话，等着蒋泰峰出来。陈静靠近刘芣苡，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干嘛？”刘芣苡知道陈静的企图，故意装作不知。
    陈静嘿嘿地笑了起来，用手指了指刘芣苡的手机。
    刘芣苡扬了扬眉毛，坏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
    “哎哟，我们是好姐妹，当然要分享一切东西啦。”陈静推了推刘芣苡，央求道，“给我吧，蒋泰峰的手机号码。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刘芣苡把手机在陈静的面前晃了晃，陈静一把抢了过去，跑到一旁，从通讯录里查找蒋泰峰的手机号码，存在她自己的手机里。
    “谢谢啦。”陈静把手机还给刘芣苡，笑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有人鼓掌，声音洪亮：“真是姐妹情深。”
    刘芣苡转过头去，见蒋泰峰站在那里。他裸着上半身，身材健壮而匀称，肌肉结实，但并不夸张。刘芣苡的脸微微发烫，再看陈静，她已是痴了。
    刘芣苡不喜欢运动，只是坐在一旁，喝着饮料，自顾自发呆。陈静红着脸，再次变成淑女的模样，寸步不离蒋泰峰，小鸟依人。蒋泰峰教陈静使用一些运动器械，陈静带着好奇，略有惊喜，时常发出雀跃的笑声。
    真是羡慕陈静的性格。刘芣苡心想，若是自己也能这么活泼开朗，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缺少朋友。
    手机铃声响起，刘芣苡看到李彦道的名字，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电话。“喂，哥哥。”刘芣苡的声音很淡定。
    “在做什么？”李彦道问。
    “在健身房，不过没运动，只是坐在一旁喝饮料。”刘芣苡咬着吸管说道。
    “哦？跟谁一起去健身房？”李彦道又问。
    “陈静……”刘芣苡赶紧住嘴，没有把蒋泰峰的名字说出口。
    “30号晚上没有课吧？我接你回家，给你过生日。”李彦道说。
    11月30日是刘芣苡的生日。每年的这天，无论李彦道有多么忙，他都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替刘芣苡过生日。并没有盛大的生日宴会，也没有别出心裁的节目，只是普普通通的，回到家里，做一桌菜，两个人相对而坐。李彦道会给刘芣苡买好蛋糕，替她点亮蜡烛，微笑着看她许愿，看她吹蜡烛。他替她唱生日歌，替她鼓掌，替她切蛋糕，看着她吃蛋糕。末了，送上生日礼物，年年都不同，但皆是价格不菲。
    或许，李彦道觉得，他可以用这些奢侈品来弥补他不在她身边的空缺。
    “好啊。”刘芣苡笑着回答，语气轻松愉悦。
    “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在家等你。”李彦道挂断电话。
    李彦道所指的家，是他们在上海的家。顶层公寓，他替她精心布置的一切，是他为了她而编制的梦境。
    然而，在刘芣苡的心里，家永远只有一个。江南小城的那套老房子，积了灰的钢琴，被夕阳染红的旧墙壁。
    有奶奶和哥哥的那个家。那个令人感觉到温暖的哥哥，而不是如今这个冷酷的李彦道。
    刘芣苡使劲摇了摇头，似乎厌恶自己的这个念头，想要把这个念头从头脑中抛弃。
    怎么可以这么想？李彦道是因为谁才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若是没有她，他应该在父母的庇佑下成长，享受家庭的温暖，享受长辈的宠爱。是她的出现毁了他的一切，是为了她，他才辛苦打拼，养活她，供她上学，给她买各种她需要或是不需要的东西。
    刘芣苡觉得愧疚。
    “芣苡！”陈静笑着向刘芣苡招手。
    健身房的其他人朝陈静看去，陈静却浑然不知。蒋泰峰在陈静身边，略有尴尬。刘芣苡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只想继续坐在这里。
    刘芣苡不想说话。
    在回去的路上，陈静不停地唠叨：“芣苡，你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真是过意不去。你是为了我才来的吧。”
    “反正也是闲着没事，出来一趟也好，总比待在寝室看一天美剧强吧。”刘芣苡笑道。
    陈静忽然靠在刘芣苡的肩头，嗤嗤地笑。笑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蒋泰峰的身材真好。”她神情甜蜜，仿佛陷入恋爱的小女生。
    刘芣苡心里慌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做错，赶紧道：“疯丫头，他已经是孙梓英的男友，你就别妄想了。”
    “可是，他既然已经有了女朋友，为什么还要约我们出去呢？”陈静一脸迷糊。
    的确，他是孙梓英的男友，为什么还要约她们出去？孙梓英的美貌和才华，难道他还不满足？
    “或许，孙梓英太忙，无暇陪伴他。而们又是他的同乡。遇到同乡，又是高中的学妹，自然会觉得亲切。”刘芣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陈静。她的心里“叮”地一下，忽然想到“寂寞”这两个字。
    他是因为寂寞吗？
    陈静使劲地摇头，一脸正色，道：“不是的。我想，他一定是后悔当初拒绝了我。”
    刘芣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对了，过几天便是你的生日吧。我刚才和蒋泰峰商量过，我们要一起替你过生日。”陈静笑道。
    刘芣苡赶紧道：“我已经答应我哥，要回家同他一起过生日。”
    “你过去的生日都是怎么过的？”陈静问。
    “过去的生日？过去都是和我哥哥一起，两个人在家里。这是我们的传统。”刘芣苡答道。
    陈静搭着刘芣苡的肩，感慨道：“芣苡，你都这样过了二十多个同样的生日，难道还没厌倦？今天就由姐姐我来替你操办，保管让你惊喜。”
    “可是，我哥哥……”
    “你跟你哥哥说，你要和朋友一起过生日，不就行了么。”陈静不容刘芣苡分辨。
    这家伙，以前总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李彦道的忠实粉丝，整天高呼着自己对李彦道的爱慕，但一见蒋泰峰，便把李彦道抛在了脑后。
    这也难怪。毕竟，对她而言，李彦道是遥不可及的偶像，虚无缥缈的。而蒋泰峰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她身边，可以触及，可以靠近。
    当刘芣苡打电话询问李彦道的时候，他长久沉默。在他的沉默中，刘芣苡的心咯噔一下，开始后悔。
    害怕听到他失望的声音。
    他终于开口，声音沉静：“你和谁一起过生日？”
    “陈静……”刘芣苡觉得一个人的分量不够重，赶紧又道，“还有大学里的一些同学，毕竟大四了，马上就要毕业，大家将各奔东西。”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可以。”李彦道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刘芣苡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