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美貌

第2章


    “这是谁说的?”刘宣委瞪着他道,“哪有那么早?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
    “是啊,”冯独钟说,“一年年往回撵,路上也截,说不准从哪一年开始算啦!
领导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吗?”“随便问问,”飞波说,“我们还有别的公事,
想打听一下,这村里听说干河里那个碎尸案了吗?”
    “才听说,”话音没落,冯独钟的眼泪止不住刷刷流下来,喊道:“这个村庄
又要毁灭了!很快就要毁灭了!已经有一次了,这样下去就是第二次!”  
    有个红脸黑胡茬儿的大汉站在远远的街门外,朝这院子里招手,口中喊“哎!
――”刘宣委出去和他说了几句,他粗壮的指头在胳膊上抓抓,飞波听到他说:
“住下也有地方,不过咱这个庄没有组织领导,无非是挨家敛两个煎饼,敛点钱,
打两瓶酒给领导喝,咱这个庄就这么个规矩!”
    刘回来对他俩说:“他就是老冯,大名冯成现。我给你两个人安排好了。”
    天黑了。远方闪烁着电灯的光芒,和星光在一起。那是别的村庄的文明和美丽。
于是黑村陡然失去了晚霞瞬间赐予的满足与喧闹,跌入了远离现代文明的黑暗寂寞。
                         第四节:没有电和化肥……
    黑暗中,冯独钟给他们点上了煤油罩子灯,老冯提来了一捆啤酒和罐头。老冯
说:“咱们这个村不光没有电,也没有人家那些村的任何条件:上级不给咱打机井,
不供应咱机械,也不供应化肥和种子,有水利设备也不让咱用,也不允许咱修路,
连身份证和户口都没有,领导们住在这里也很不习惯呀!”
    但法医最不习惯的是老冯不肯陪酒,冯独钟也捧了一本书看着,老冯说这些东
西是大家凑给客人吃的,他跟着沾光不好。他们俩只好自己主动开了酒瓶。
    酒瓶刚打开就听到一声强烈的放气声音,飞波瞪起眼来问法医:“不是啤酒吧?”
这时便又听到了第二声,比第一声更长更强烈:刺――!
    门外飞来一片孩子的欢呼声。
    老冯急追出门外,骂起来:“我日你妈妈的,我撅断你这伙王八羔子的腿!把
领导的车扎了,让领导和你姐姐睡觉去?”
    飞波喊他:“老冯,甭骂了,反正俺这车带整天叫人扎!”
    又问他们去年有无失踪年轻女性,老冯没想起来,冯独钟却说:“京雁算不算
呢?”
    老冯猛然道:“也是呢!她爹说是和江苏什么人订了亲就走了,怎么到现在也
没听说是和谁订的亲呢?她是去年秋天走的吧?”
    “她爹就没去送闺女!”冯独钟说。“京雁是谁?”飞波问。
    “这闺女长得倒是很美!”老冯说。
    “有风流韵事?”法医放下酒碗。
    老冯道:“怎么说呢?她爹是头批迁到东北跑回来的,回来那年就在沟沿上地
窝子里生的她。闺女生在这么一个村庄里很痛苦,不识字也有痛苦……”
    “闺女大了就是管不住呀,”冯独钟像是也很了解这姑娘,“反正这个村就这
样,只信政府,就想着党和政府来承认。政府不来,只有失望悲观。有点文化的人
知道什么叫毁灭,那些没有文化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朝着毁灭的路上去……!”
    冯独钟说到这,似有难言之隐,好像老冯就不同意他这种看法。
    “好香的玫瑰花!”法医喝下两瓶啤酒鼻子畅通了。
    “好狗鼻子!”飞波什么都没闻到,但知道法医的鼻子没有错。
    冯独钟帮着他们借月光推起没了气的摩托车,往院子里弄。突然一个赤膊的人
哼着像呻吟一样的调子,拖着一堆刷刷作响的东西走来,烈性白酒的刺鼻味道随着
他的脚步逼近。法医说:“好一股子桃树味儿!”
    飞波仔细看去,那人拖的是整棵的带着绿叶的桃树。
    冯独钟在黑暗里和他搭话:“都拉回家了吗?”
    “一棵没剩!”那人站下来,逼近了看警察。
    法医问道:“你怎么把这么好的桃树都砍了?”
    “不砍行吗?”那人语调有一种逼人的悲怆,紧贴着法医的脸,“看来这位同
志很不了解我们的情况呀?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省里的吗?来解决问题?”
    他醉得不轻。法医躲开那股气息。
    他却进一步逼上来:“想种点果树,可是任凭哪个庄的小孩子都敢来给你糟蹋,
谁给咱讲理呀?没有向着咱的,都结桃了,四十多棵桃树,全得砍……不砍你就白
白地遭受侮辱!”
    “这就是京雁的父亲!”冯独钟低声对他俩说。
    “他妈的,”法医在飞波耳边说,“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子杀气!”
    月光下的他看上去年纪还不老,弓腰,暴露的肋条上沾了不少桃树叶子和草屑,
已有十二分醉态,说话还咬文嚼字,喷着酒气说着:“同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
桃树结果之前就得把它砍掉,没有什么,只有沉痛和悲伤!”
    飞波又递给他一支烟,见他倒着放到嘴上,便提醒:“那头是过滤嘴儿,倒过
来抽!”
    但他根本不听,咬住烟,让飞波往过滤嘴上点火。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和灼灼放
光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嘲谑文明的得意微笑,看来还没醉。飞波只好给他把过滤
嘴点着,他一口接着一口非常正常地吸给飞波看,直到把过滤嘴吸光,似乎过了瘾
一样地陶醉了。
    飞波的咬肌连着咯噔噔地响,没说出一个字儿。
    他陶醉地笑了,眯着眼,对飞波说:“我知道,上级的领导们总有一天会来……
调查京雁的问题的!根据情况的问题呢,情况的问题,根据这一次反映的问题……,
没有什么可供领导调查研究的!我们是一个失去了领导的村庄,可以说已经被开除
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也可以说开除了地球的球籍!我们是哪国人呢?没有户口,
也没有身份证,这样的一个姑娘从下生就是自由的,愿意嫁哪就嫁哪,嫁到天涯海
角,没有巴问的必要!”
    “你活该!”飞波呵斥道,“自找的!政府没给你安排吗?花了钱,给你安了
家,不在那好好住下去搞生产,非跑回来!这熊地方有什么好的!这么勾你?跑回
来受这份活罪图什么?”
    他愣了,又嘿嘿笑了:“是啊,我们去的那地方很肥沃,还吃俄国面包,就是
天冷呀,我们怎么能受得了呢?庄里大部分人都迁到江苏去了,那里也是鱼米之乡
呀,收了稻子种麦子,可是种完了麦子就没什么活儿干了。地也粘,下雨走路沾脚,
蚊子也多,晚上睡不着,逛荡着,都和卖小鸡的一样!”
    “就为这回来?活该!”法医呸道。
    他不生气:“正月十六,俺这头一拨子人下了火车,步撵着,要着饭回来了。
从江苏回来的也不就二百里路?有年纪的走三天,年轻的住一宿,就到家了。地区
说了话,从大坝上调了民兵,戴着红袖章,连砸两年。俺这头一批十来口人就在这
地瓜沟里,用草苫子一苫住着,民兵一掀就露了天。第三年总算安顿下了,民兵不
来了。京雁就出生在这个时代里,大苦大难的时代呀,红卫兵又来了。”
    一点不错,法医闻到他身上和被分解的姑娘有相同的味道。
    法医裴根认为嗅觉对法医这项工作是至关重要的,现场的所有味道对于案件的
鉴定作用太大了,不光对于警犬,对法医也是一样的。不论尸体多臭,他从不戴上
口罩,怕影响嗅觉,他的鼻子因而锻炼得特别灵敏,嗅觉的辨别和记忆能力特别强。
    被分解的姑娘的肢体间正是有这样的一种像京雁爹的皮肤上的气味,近似羊膻
的汗香,夹杂泥土和桃树枝叶的天然芬芳。
    飞波却只看到了他那肮脏的身体,心想城里的人已经越来越讲卫生了,可这些
黑村的人在想什么呢?就是政府给他们重新落下户口建起新的村庄又能有多少改善?
他们拚命地非法迁徙,受尽人间磨难,却把磨难当成幸福,追求着比现实更坏的理
想。
    因此飞波一点都不想听他们的英雄史诗,打断他:“你说吧,现在京雁在哪?”
    “我给你头!”他发狠地笑道。
    “你是杀人犯?给我头?”飞波问。
    他在嘿嘿地笑,眼睛喷着酒气,突然摔在地上。
    飞波去扶他,冲法医使个眼色,他们帮他拖着树回家。
    但在他家里法医却没嗅到什么奇异或有怀疑价值的味道。京雁爹在院子里和飞
波纠缠,法医进到房里点上罩子灯,到处嗅着看着,凭经验感觉到这乱得一塌糊涂
的房子里,没发生过杀人案。于是他回到院子里。
    院子也是那么无法无天地阔大,已经摆上了半院子死桃树。房子比独钟家的矮
和旧,说明盖的早。房前种着梧桐和杨树,还有石榴和玫瑰,房顶爬着葫芦丝瓜,
门前的小饭桌上有喝剩的酒和菜肴:大葱大蒜咸鱼豆。法医捡了一瓣蒜放进嘴里,
又尝尝豆豉,很香,这种家制豆豉有点发白,不好看但味道纯正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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