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人

第69章


  
  记忆里爹爹一直温文尔雅喜怒不露,但他一旦发起火来连朝庭也是要抖一抖的,要是爹爹很生气的话,还会死掉一大批人。
  
  这话是阿荣跟我讲的。
  
  外面的朝庭是不是抖了我不知道,但院子里跪满人的场景却是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有几次就是娘亲带头跪在那里的,连着我也得一跪到底。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怕爹爹的。
  
  我以为爹爹生气了,此番是定会重重责罚我。
  
  爹爹坐在书桌对面,平静地看了我半晌,却只说了一句话:“若她是你娘,定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于是我明白,爹爹想大娘了。
  
  对于这个大娘,记忆里她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每次见着我不是糖就是糕点、果仁,似乎总嫌我太瘦一般尽塞给我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直到一日连她都觉得我有些胖得不像话了,才捏着我的小手郁闷地说:“难不成秦延之小时候是这般模样?”
  
  每次跟大娘呆不到一会,娘亲就会紧张地寻过来把我带走。那时不懂事,娘亲看大娘的眼神很复杂,我总是看不懂。但大娘的眼神我却看懂了,大娘看娘亲就像在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一般,挑着眼皮扫一眼,不喜欢也不讨厌,知道有那么个东西杵在那里就行,别的,再没有了。
  
  自那日爹爹说了那一句话后,我便很少见到娘亲。
  
  爹爹一直是很忙,上朝忙,回家忙,每夜里书房窗户映出的灯光总要亮到深夜。但自那日起却每日里抽出两个时辰亲自教我功课,且除了上朝外,必是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在爹爹身边呆的明间长了,偶尔会见到爹爹在旁人面前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比如一次,我喊他“爹爹”时,他发呆一般地看了我半晌,才愣愣地说了一句:“两岁的孩子应该是记不得了。”
  
  爹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落寞,人却是平静极了,似乎只是回忆起一件很寻常的往事,拿出来想一想,回味一下,就又沉淀回心里去了。
  
  于是我又知道,爹爹想起妹妹了。
  
  我有个妹妹,叫平安,是大娘的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可爱,缩缩巴巴的,眼睛也没有睁开,像只红色肉猴子。爹爹抱着妹妹从外面回来时,我悄悄跟着,就听爹爹为了哄大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平安长得像大娘,很漂亮。
  
  后来才知道爹爹话没说错,平安一点点长大,越来越可爱,小小的圆圆的,跟个糯米团子一般,皮肤白白嫩嫩的像水豆腐,让人又想咬又想掐。我很喜欢小妹妹,只要有机会总要抱抱她,学着大娘一般,拿甜糕哄她叫我“哥哥”。
  
  这般回忆,于是我也感伤起来,她定是也记不得我了。
  
  爹爹书房的灯越亮越晚,后来便一整夜地亮着了。晚上,我曾悄悄去探望爹爹,就见他提着朱笔在堆满书案的奏章上圈画、写批注,不时掏出手帕捂着嘴唇,低声而压抑地咳嗽,紧挨着书卷的是一碗褐色的药汁。
  
  不久又是一年清明,爹爹带我到落云山扫墓。
  
  每年清明时分,爹爹都会过来,在山上住一阵子,后山的山崖旁有座孤坟,每每这个时候爹爹总亲手为它拔去杂草,摆上一叠馒头,浇上一壶浊酒。
  
  我认得墓碑上的字,却不知道曾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问爹爹,他只说:“一个故人”,别得再也问不出来了。
  
  其实爹爹不说,我也猜到了一两分,这地下埋的定是大娘的某个亲人,因为我曾听爹爹坐在坟墓边,对着大娘的画像喃喃道:“这些年,你还好吗?”爹爹每年都会为大娘画一幅画像,很认真很专注,他每每对着画像长久不语,可我晓得,这些年,大娘定也如爹爹一般渐渐老去了,决计不会再是画像上那个藕荷莲裙的小女孩。
  
  今年我们来得迟了些,小雨淅沥一夜,山路泥泞难走,等我们到达山顶时,泥道上已经有一排深深的脚印,有人先我们一步上了山。
  
  远远听着声音传来,是一个女童用脆生生的声音问道:“阿娘,这下面埋的谁呀,我们赶那么久的路就是来看他么?”
  
  撑着油纸伞的女子立在绵绵细雨中,并没有答话,倒是她旁侧的一名男子抬手轻揉着女童的头发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平安可以唤他一声叔叔。”
  
  那女童抬头望向自己的爹爹,小额头上皱了几层褶子,仿佛并不十分理解,好半天她才道:“是跟宋叔叔那样上阵杀敌,保护我们漠北的大英雄吗?”
  
  那名男子顿了一下,而后很认真得对那女童说:“是的,他跟你宋叔叔一样,守护了这个尘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绵绵的细雨纷纷洒落,将山中的树木冲刷一新。
  
  良久,那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很轻很淡,却仿佛揉进了说不清的感情:“师弟,我来看你了……”
  
  我怔了一下,这个声音我是认得的,她是大娘,相传多年前跳崖而死的落云公主。
  
  所有的人都认为大娘死了,当时唯有爹爹不信。
  
  而今……
  
  爹爹撑着伞立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发丝凝着雨露,裤角沾满泥水,安静淡然得仿佛融进春雨的一座石像。良久他身子动了一下,向前提起脚,我以为爹爹要追过去,但下一刻他却转过身去。
  
  眼见那一家人拜祭完后要离开,我忙摇了摇爹爹的手。
  
  爹爹却自言自语念叨起了我听不懂的话:“夕儿,大概你已经把我忘记,若我死了,你还会难过吗……”春雨淅淅沥沥,良久,他又道:“忘了,也好……”
  
  我目送那家人远去,直至身形隐没在山林中,再也望不见踪影。
  
  回到府中没多久,爹爹又躺回了病榻,这一次时间拖得长了一些,御医轮着班儿天天往府里跑,足足半个月,爹爹才从病榻上下来。
  
  爹爹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药从未间断过。爹爹说是年轻时受过伤,在边关的时候没养好,落下了病根,并不妨事。爹爹说这番话时,说得很是漫不经心,似乎一点不在意这种小病一般。我却是亲耳听见赵医正跪在爹爹床前,声音恳切道:“王爷,是药三分毒,这药虽续一时之命,却伤本至深啊!”
  
  爹爹闻言只淡淡笑一下,而后依旧通宵达旦批改公文。
  
  没多久,城东王反意渐露,爹爹便把我送出京游学,临行前再次将我叫进书房。他整个身子陷进厚厚的毯子里,斜倚着软榻,手上拿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奏章,一动不动地看了我良久,久到我以为他眯着眼睡着了,上前替他掖好毯子时,他才开口说话。
  
  这一句话也成了我今生对于爹爹最后的记忆。
  
  他说:“朔儿,我替你取个表字吧,‘宁远’……子宁的宁,遥远的远。”
  
  其后多年,我一直在外游学,阿荣随我了出来伺候我。路上他向我讲起许多爹爹年轻时的事情,于是我方才知晓原来沉稳镇定如爹爹,也曾有过那样张扬冲动的青春。
  
  一路游学,我踏遍了山川河流,城镇边关,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方言,当然,朝庭里的事情一向是酒馆茶肆闲余饭后的丰富谈资,昨日皇帝下了什么旨,今日摄政王又做了什么举措,不安份的三王又如何如何,这些消息都一字不落传到我的耳中。
  
  每每听到这些话,阿荣总要凑过去听个仔细,听了不顺耳的话还要把那人拉回来理论一番,我却是不在意了。
  
  对于爹爹这一生,民间、史书、野史给出了许多评价,褒贬不一,但无一不肯定了他从一个罪臣之子做到天下独大的摄政王的睿智和才能。但每每回想起那夜里蜷在软榻上的爹爹,被病痛折磨得瘦削的脸庞没有一丝光采,静静注视我的视线像是越过我追寻什么遥远的记忆,这般模样的爹爹,让我明白他也是一个会在夜深之时疲惫伤感的普通男人。
  
  或许他这一生忙碌得根本顾不得寂寞,但确凿无疑的,他一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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