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聊斋

十九、恨何在


“啪——”哥不耐烦地把我眼前的本子合上,“你还有完没完啊?整天就趴在桌子上写啊写啊,门也不出,你写的这都是什么啊?”
    “小说,故事,反正是胡编乱造,写着玩的……”我冲他嬉皮笑脸。
    “你就整天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娆娆坟啊,什么百子图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有什么用啊?”哥有点生气地说,嗓门明显比平时大了好多。
    “我都说了,写着玩的,没什么用啊……”我继续刚才的表情,“要不我的想象力都浪费了嘛。”
    “丫头,”哥换了口气,语重心长,“你这是在逃避吧?润枫每天都来找你,你就是不见人家,依我看,你们之间不管有什么问题,都应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那才能解决问题。”
    “可是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啊,真的。”我把合上的本子重新打开,“我甚至说不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在哪……哥你说我这故事写的怎么样啊?像那么回事吗?……”
    “你严肃点!”哥一把抄过我的本子,“你整天就沉浸在这些没边没谱的故事里,有用吗?生活是实在的,不是写小说!你必须见见他,跟他说清楚你们之间的问题!是合是分,总得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明确的结果!哥,你不知道我就是害怕面对那个明确的结果,才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肯见他的吗?你不知道我就是无法面对那个明确的结果,才把自己的思想转移到那些虚幻的传说里吗?……“别跟我装傻不说话!”哥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大约是想把我拍得清醒一点。“明天,我叫那小子过来,你们谈。”
    “不成,哥,明天,我得先见另外一个人!”
    “谁啊?”
    戴雨晴。
    是的,我必须先见到她,先跟她谈谈。
    我们约定的地点是景山公园的万春亭。那是一座三重檐的黄琉璃瓦方亭,曾经是北京城里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中午,公园里人很少,晨练的人早已走了,晚唱的人还没来呢。还没去到故宫站殿的时候,我曾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花上两元钱门票,就可以进来,在浓郁的树阴下,听来自这附近胡同里的居民自发组织的合唱团唱歌。她们唱得很业余,有的人甚至会跑调忘词,但是他们唱得很投入,这里,仿佛就是他们自家的后花园。
    那时候我常常会在万春亭里坐上很久,看着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的海洋发呆。眼前是神秘深邃的禁宫,而身后却恰似平民百姓的乐园,这感觉怪怪的,一直纠缠到我离开公园。
    这一次我约雨情在这里见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离故宫近一点,我的胆子会大一点,心里会塌实一点。原本担心雨晴会不愿意到那里,没想到,她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我到的很早,坐在亭子里中轴线的位置,听着四周的鸟雀鼓噪着,被午后的阳光和琉璃瓦的反光晃得昏迷迷的。于是我妄图数清楚故宫里的房子,那么多的屋顶,还没数到二十,就已经乱套了。
    “丫头……”身后有人轻轻地叫。
    我转身,呀,她今天格外的漂亮!鹅黄的高领毛衣,咖啡色的薄呢子短裙,披一件米色的薄风衣,一点没有刚回北京在地坛公园遇到时候的憔悴了。
    “雨晴……”我的嗓子有点哑。
    雨晴笑着走过来:“我还以为我到早了,原来还是你早到了。”
    我往旁边挪了一下,偏离了北京城的中轴线,让出一个位置给她:“坐。”
    雨晴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互相看着,笑了笑,谁也不知道该先说点什么。
    还是雨晴先开口:“丫头,你看,那是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只看到那一片金色的屋顶,各种各样的屋顶,重檐的、单檐的,代表着不同的等级。我却无法从中分辨出,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在海南见到冯阿姨了。”雨晴缓缓地说。
    我忽然注意到,她竟然没有用“绕指柔冯怪物”来称呼她。
    “冯阿姨?她怎么跑到海南去了?她好吗?”
    “她啊,怎么说呢。我觉得她挺好的,因为她终于找到她丈夫了……虽然,找到的时候,那个男的已经神经不正常了,什么都忘了……”
    “啊?怎么会这样呢?”
    “大概是受了太多刺激吧?不过冯阿姨自己还是很满意的。他们在那里离医院近的地方租了房子,除了治疗,她每天还带他去海边散步、放松……她说,只要他回到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她愿意伺候他一辈子,哪怕他把一切都忘了。他能忘了她的好,也能忘了她的不好,她找到了他,就知足了……”
    “啊……”我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
    雨晴没有看我,继续说:“她还说,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实现了年轻时候的海誓山盟,真的一起走到了天涯海角……她不会回到皇城根儿了。”
    我笑了:“她是不回来了,可是你还是回来了。”
    雨晴转头看着我说:“对,我回来了,我觉得,我在这个地方,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什么事?”
    雨晴忽然灿灿地一笑,恢复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的爽朗:“因为我上辈子还欠了份债没还完呢!你信不信?”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信还是不信。
    她却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你知道吗,那天在地坛公园见到你以后,我就一个人去了雍和宫,我想去请人给我算算命,看看我为什么要这么倒霉呢?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连去了三家测名字,人家都说我这个名字取得不好……”
    “怎么不好?”我很纳闷,名字还有那么多名堂吗?“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很有意境啊!”
    “咳,人家说了,戴雨晴——待雨晴,老是等着雨下完了晴天,可是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天才能放晴呢?等不到雨过天晴,那还不得老是阴天啊?”她嬉笑着说。
    “瞎说吧……”
    “还有更玄的呢,人家还说啊,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别人的债,所以这辈子名字里面老带着水——那就是泪水呗,不把这债还上啊,有我哭的日子呢!”
    “别听他们瞎说了,他们就是想撺掇着你花钱改名字呢!”我说,这样的店我以前和润枫去吃小吃的时候看到过好多。
    “是啊,他们是叫我改名字来着,可是我说,既然我欠了人家的债,那我就把债给人家还上好了,就是改得了名字,也改不了命里注定的事情啊!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欠谁的债呢?……”
    谁呢?
    “几个师傅都不肯说。后来只有一个师傅听我磨蹭了半天以后,沉吟了半晌,终于说,就是我名字里的那个人……”
    “你名字里的那个人?”
    “是啊,我也没想明白呢,他说,就是等雨过天晴以后出现的那个人……再问,就什么也不肯说了。郁闷。”雨晴悠悠地说。
    我忽然心里一动,有一个名字朦胧地在脑子里晃了一下,不见了。看着我发呆的样子,雨晴忽然呵呵地笑着搂着我的肩膀,贴着我的耳朵说:“我猜啊,我上辈子说不准就是这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整天站殿无聊透了,也想着学别人的样子跟皇上套套近乎,争个宠,弄个妃子当当……结果争宠没争好,就欠下了一笔债,兴许是情债,搞不好还是命债呢……”
    我被她弄的耳朵根痒痒的,下意识推开了她。
    “哈哈,你怕什么啊?我说的是上辈子。喂,保不准,当时就是你和我在一起吧——”她忽然抬手一指远处故宫的一个角落,“喏,就是那里,在那座角落里的偏殿……”
    在那座偏僻的宫殿里……
    曾经有过一个郁郁寡欢的妃子……
    曾经有过一个不甘寂寞的宫女……
    曾经还有一块温润灵异的石头……
    随着她信手一指,我的思想忽然一下子飘了起来,直奔着那片琉璃海洋飞去。
    “喂,丫头!”雨晴把胳膊缩回来,顺手拍了我的脑袋一下。我只好生生把思想收回来,如同收线拽回一只风筝……
    “我们尽说些没边的话了,该说说我们自己了。”雨晴忽然正色道。
    “说说我们,这辈子?”我恍惚地想起,这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呢
    “对。我答应你的,要告诉你我和金少的事情,你要认真听着啊。”雨晴端坐着,“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在海南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要和我一起去做那个病理检查吧?”
    我其实并不关心。
    “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几天,我正病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我想吃个苹果,就去厨房找水果刀……他恰好给我买晚饭回来,一看见我拿刀,还以为我要自杀呢。呵呵,他上来就夺我的刀子,我一闪,晕忽忽的不知怎么弄的,把自己的手划了个口子。其实也没多疼,可我当时就哭了,说你干吗啊?我想吃苹果!你把我弄伤了!疼死了!他似乎想都没想就把我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像小时侯一样,他问我,好了吧?你看现在好了吧……后来就因为这个,我们还担心会传染上……当然了那是虚惊一场。不过即使当时他知道,我猜他也会那样做的……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打小就是,遇到什么事,都把自己搁后头。”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是一次小小的意外事故而已,不过经过了这次事故,我忽然发现……”雨晴嗫嚅道。
    这才是我关心的。
    “我发现我需要他,他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他能不嫌弃我,他能陪伴我,甚至能为我找到生路……”雨晴的眸子闪闪的。
    “是啊……”我的鼻子酸酸的,“你们是青梅竹马,你们是门当户对,你们彼此熟悉了解,你们能适应对方。”
    “丫头,你别这样。”雨晴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他在海南天天把你挂在嘴边上的,可是——我觉得,结婚是个挺复杂的事情,找什么人结婚呢?不是找一个最优秀的,而是找一个最合适的,什么叫合适?就是你们之间互相需要。”她停了一下,“你喜欢金少,但是你是必须他吗?你大学还没毕业呢,你知道你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你知道他能给你什么?你又能给他什么呢?”
    我摇头。
    “你们也许仅仅因为不熟悉才会对对方好奇,有好感的,这样的基础是不是太脆弱了?你想过你们过上柴米油盐的日子以后,还能靠这份新鲜感维持多久吗?”
    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些,是的,从没想过。
    “当局者迷啊。”她站起身来,“你还小呢,不懂。好了,就算我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做出什么让步啊牺牲的,最后的发言权是他的,不是吗?哈哈……”
    我可笑不出来,一想到那次去他家的情景,我可没有把握润枫一定会选择我。
    “丫头,如果他被我抢到了,你会不会恨我?”雨晴顿了一下,“也许,你现在就在恨我吧?恨我不该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也许我该恨我自己,恨我不该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
    雨晴一把拽起我来,“瞧你啊,还跟小孩子似的,说两句就掉金豆……”
    我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抹眼睛。
    “我可不想上辈子的债还没还清呢,这辈子又欠下债啊!不管怎么样,我都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雨晴郑重其事地说。
    我点点头,山上的风好像大了,冷了,怎么脑袋晕忽忽的?
    看出我的瑟瑟发抖,她拉着我离开了万春亭:“咱们走两步吧,哦,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呢吧?我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去社科院做文秘工作,还是金少老爸帮的忙呢。等我这边安顿好了,改天咱们俩一起回趟故宫吧,看看咱们俩共同生活工作过的地方……”
    我努力微笑着点点头:“好的。不过雨晴,我得回去了,我哥叫我天黑前回家。”
    “天黑前回家?”她夸张地张大嘴,“你真的还是个孩子!”
    “不。”我坚决地摇头,“我不是个孩子了。”
    “那我再问最后一句——你有没有恨我?”
    恨谁?恨什么?心里是一片茫然。我转身就走,没有回头。
    推开家门,润枫正坐在沙发上拎着猫猫的两条前腿教它学敬礼。
    “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回来?”哥从厨房探过头,润枫把猫猫一扔,俩人同时说。
    “没事吧你们俩?天还没黑呢!”我撅着嘴,一弯腰抱起受了委屈的猫猫。
    润枫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声问:“丫头,干吗去了?”
    “玩去了。”
    “跟谁啊?”
    “跟同学!”
    “不是吧?”
    “得了吧你。”哥端着一盆面条过来,瞪了他一眼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还装蒜!”
    “大哥!”润枫一脸无辜,“拜托幽默点成不成啊?”
    “就是见不得你哄骗我妹妹!去,拿碗拿筷子,吃饭了!”哥轻轻踹了他一脚,趁他去厨房,小声问我:“怎么样?没事吧?”
    我大咧咧往桌子前一坐:“能有什么事啊,我们俩就是好久不见聊聊天。哥,他怎么来了?你还什么都告诉他了?”
    哥傻呵呵一笑:“他来了,我能把他轰出去吗?”
    “就是!”润枫端着碗进来,“不就是蹭一顿饭吗?”
    我不理他,拿过碗给自己盛面条。
    饭桌上,三个人一时无话。见我绷着脸闷头吃饭,他们两个几次想找个话头,都没能成功。
    嘴里的面条一点味道也没有。我脑子里还是雨晴的那些话,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她,要不要恨她,如果她真的把润枫抢走了呢?我歪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安。我又转头看了哥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担忧和怜惜。
    这饭没法吃了。
    我把碗一推:“你们别那么看着我成不成啊?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去思考问题的!”
    他们俩对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用刚才的眼光盯着我。
    我站起身来:“好吧,我说,最近我的确是在思考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感情问题。今天雨晴和我谈的也是这个问题,我同意她的话……”
    “什么?”润枫红着脸跳起来,“你不要听她乱说,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真的!我只是看在小时侯的情分上想帮她一下而已!她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是我绝对……”
    哥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按回去:“听我妹妹把话说完。”
    我喘了口气,“我只是同意她的观点。有句歌词是,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真的,我们需要找一个合适自己的爱人走完短暂的一辈子。她认为你们俩很合适,而我,我得好好想想,我们俩是不是合适……”
    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们俩……”
    润枫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俩……”
    “嘘——都不要说,这个问题,我要自己想答案。我要自己做出选择,我不想恨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半晌,哥默默地起身,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转身去了厨房。
    润枫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凉凉的:“丫头,你要想到什么时候给我答案呢?不过,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我们俩就是最合适的一对!如果你一定要自己想明白这一点,那你答应我,别管别人,别管雨晴啊你哥啊我爸妈啊他们的意见,真的,就想想你,就想想我,我觉得我都等了你两辈子了,这辈子你可别再丢了啊……”
    我低头,不想叫他看见我湿润的眼睛。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紫如意的故事吗?那个男孩子,看见一个阿姨,用簪子撬下如意上的一块石头,这个故事还有后来,那阿姨把这块石头扔进故宫的一个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而那个偷窥的男孩子,好奇的钻进院子,满院子的寻找那块漂亮的石头……”
    我不禁抬起头,攥紧了手。
    “院子太荒乱了,而他又太小,心里也害怕,怎么找也找不出那漂亮的石头。这孩子就在角落里,随手抓过了一块圆润的石头,放进口袋,权当是那块宝贝石头,带回了家。他把这石头藏了好多年,想着,要送给他喜爱的姑娘做一个特别的礼物……”
    摊开手心,一块圆润的小石头已经被我攥出了汗,淡淡的紫色,浅浅的光泽,石头的一端被润枫细心的钻了一个小孔,穿上了一条红绳……
    我的心砰然一动,眼前一黑,接着就看见巨大的黄色屋檐,倾斜的汉白玉栏杆,飞翔着的吻兽,跳跃过来的螭首,剑影刀光,环佩叮当……
    “你怎么了?”润枫扳过我的肩膀,“怎么出那么多汗?”
    我回过神,虚脱一般,把那石头轻轻放回他的手里——“润枫,给我点时间,等我想明白了,我再决定要不要戴上它……”
    “好吧。”他紧紧攥着拳头,“不管你怎么想,这块石头,都是你的,我在故宫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了,它是你的。”
    我无力的闭上眼睛。
    仿佛有阳光,照在我身上,就像那天下午,在宫中,安静的午后阳光里,我闭着眼睛等待着,等待着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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