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素素

57 梨瓣


虽然万俟卿已经尽量加快了行云的速度,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两人回到忘川河上空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底下的河岸边慕隐踉跄倒下的身影。
    洗如“啪”的一声跪了下去,对着慕隐所在的方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那一刻,她有一种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感觉,什么仙、人、妖、魔、仙界、魔界,通通都迅速地离她远去。如果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些纷杂缭乱的往事于她而言,还剩了什么意义呢?
    她魂不守舍的下了云,一步一颤的向他走过去。
    此时此刻,无论是河对岸明显也伤得不轻的玉枢,还是悬浮于忘川之上,眉头紧蹙的子离,亦或者河岸两旁几乎两败俱伤的无数天兵魔兵们,都再引不起她的注意。她的眼里,只有倒在眼前不远处的那抹紫色身影,仅此而已。
    索性慕隐并没有昏过去,只是看起来十分的虚弱,像是在同体内的什么东西较劲一般浑身颤抖,惨白的脸上几乎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可即使是如此,在洗如托着他的头将他半抱在怀里的时候,还是勉力地抬起头,对着她笑了笑。
    洗如伸手拨开了散在他脸颊上的发丝,轻抚着他的侧脸,低低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慕隐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恩,我猜到了……依你的性子,哪怕是阿卿,恐怕都是拦不住的……只是,还是想试试,不想让你看到……”
    “嘿,慕隐……”
    良久,洗如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初听着像是有些嘲讽之意,可接下来的话一出口,嗓子却在不知为何有点儿哑然。
    “你有没有觉得,你真的很过分啊?你把我惯得这么无法无天、任性妄为之后,就打算这么干净利落地拍手去死了?那我呢,我怎么办?已经嚣张惯了的我,又该怎么办呢?”
    慕隐漂亮的唇角微微勾着,靠着她缓了一会儿,才有些无奈地笑叹道:“傻丫头,你还不明白吗?其实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们三个的劫数而已……”
    洗如一呆:“什么?”
    慕隐轻扯了下唇角,偏过头去直直望向头顶那血色的苍穹,眼神迷离:“于你而言,这是‘生死劫’中的最后一劫,于玉枢而言,这是他由堕仙历劫成真魔的劫数,而我……”他惨然一笑,“你可还记得,我飞升成仙距今已经有多少年了?”
    “咦?”洗如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会有心情问这个,但偏头思索了片刻后还是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差不多有十多万年了吧?”
    慕隐轻笑着点头:“当初三万岁历飞升雷劫的时候,我师父就曾经说过……‘此子恐与帝位有缘’,咳咳,所以……”
    洗如听了他的话后愣神了半天,才终于恍然似地了悟到:“你,你的意思是,这对于你来说,就是能否继位为帝君的劫数?”
    慕隐颔首:“我也是在重华的时候,被颜言的一个‘情’字给点醒的……”
    随后紧接着又是一声慨然长叹:“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们三个的劫数恰好被纠缠在了一起,三人之间互相牵绊、互相制衡,所以我们……都不过是彼此的劫数。”
    闻言,洗如顿时如遭雷击。
    天界的帝君之位,历来是仅次于天君的尊号。众位帝君们不仅有协助天君,统领一方的权利,更甚至,在许多重大的决定上,天君也必须得到大部分帝君们的支持,方能够下达诏令。
    正因如此,帝君的任命不是天界包括天君在内的任何神仙能够说了算的,而是要尊崇所谓的“天意”。
    当然了,继位为帝君,不仅要有“天意”的注定,更要同“飞升”一般经历各种各样不同劫数的考验,顺利的历劫之后,才能真正得到认可。而在这之前,天界众仙谁也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与帝位有“缘”,更不清楚继位的劫数到底什么时候落下。
    就算仅有的几个能够窥得了天机的,比如慕隐的师父南极仙翁那种,可一旦到了这等连年龄都忘记了的年岁,自然笃信什么“天机不可泄漏”,或者喜欢摸着胡子装装深沉什么的,又哪里会去说破呢?
    所以,这次的事,不过是慕隐要历的一个救世之劫而已?
    是了,慕隐飞升十多万年,在这期间不知为天界立下过多少赫赫功绩,又兼修为高深、性子沉稳,会被天定为“帝君”人选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
    “所谓劫数,对于一个神仙来说,本就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既然我们三人的劫数纠缠到了一块儿,那就意味着一方顺利渡过劫数之时,就有一方是要失败的……”
    “所以呢?你是不是觉得,牺牲你自己一个,换得我和玉枢两个的平安,很值得是不是?”洗如叹道。
    慕隐含笑不语。
    洗如安静地回望了他半晌,才终于道:“可你怎么就那么确定,留下我和玉枢两个,我们就一定会好好的呢?如你所说,我此生的劫数,乃是一个‘情劫’,你以为,你理智的牺牲自己及时抽|身而出,就不会成为我此生‘情’之一劫的牵绊,是不是?”
    “玉枢如今身为魔尊,要保你安然度过一世的能力尚还是有的,等到九劫圆满,回归天界之时……”
    洗如低头,看着怀中一脸释然、闭目浅笑的人,突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慕隐大概也感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反应,睁开眼看向她的目光隐隐带了些不安。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爱的不再是玉枢,而是你呢?那该怎么办?”洗如打断道,“而且,天界那个地方,没有了你和玉枢还有玉衡姐姐,我还回去做什么?”
    此言一出,慕隐浑身猛地一震,他有些失神地盯着洗如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话,原本紧抿着的双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洗如在他极度诧异的眼神中,语带哽咽地笑骂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家伙就是这点最让人讨厌!总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一切,然后在别人尚且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所有你自认为安全的后路都安排好……可你又知不知道,在这世上,‘情’之一字本就是最无法用常理来推断的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也许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依赖、信任、或者是别的什么诸如此类的感情。可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只是以前,我并不知道那到底代表了什么……我本就是由梨瓣所化的草木之灵,在遇到你和玉枢之前又从来都是与佛经道卷、草木花鸟为伍,我哪里知道什么叫做‘情’、什么又是‘爱’?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
    慕隐神色怔忡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他竟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在自己面前一向犹如透明般的姑娘了。
    “你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太深,就算是对我好也一直是默默的。可你难道就不想想,如果你不说,哪怕搜遍了整个天界,又有几个能够猜透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你这混蛋!”说到后面,洗如的声音渐渐有些激动起来,“我不会否认当初对玉枢的感情,今天如果换了是他躺在这里我也会很伤心很伤心,难过快要死掉的。可是现在躺在这里的是你,我只恨不得自己可以代你去死……”
    听到这里,慕隐心下蓦地一惊,可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挣扎着侧身呕出一口血来。
    刚才他以仅剩的修为力战玉枢不敌,终是被他夺了“还魂珠”去,夺到珠子的玉枢片刻也未曾耽搁,立即就一个猛子扎入了身旁的忘川河中。
    原来这地府的“枉死城”之所在,恰恰就在这忘川河底下。
    当初,这“枉死城”的封印本就是玉枢和慕隐两人一起种下的,他当然知道要如何利用魂珠来开启阵法,解除封印。而立在河岸边的慕隐却出乎意料的没有继续追击,只是立在河岸边看着翻滚不休的五彩河水,唇角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来。
    一直靠在车边冷眼旁观的子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可终究是晚了玉枢一步,如今也只能站在忘川河边干着急。他是千年厉鬼,这忘川水于他来说,不啻于腐骨消魂的剧毒之物,自然是半点近不得身的。
    过不多久,眼前的河面就开始起伏翻腾起来,五彩的忘川河水犹如锅中被煮开的沸水一般,渐渐地冒出一个个五光十色的水泡来。水泡在河面上涨到最大后,又在瞬间无声无息的“啵”一下,悄无声息地碎裂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记忆的残影。
    传说中,忘川河的河水,本就是由无数人喝过孟婆汤后,留下的前世记忆所组成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河面水波的起伏愈见激烈,水泡越冒越密集,个头也越来越大。突然,河中心有一道强烈的金光照耀而出,然后渐渐向河岸两边延伸形成一堵华丽绚烂的光墙,几乎将一整条忘川分割成了两半。
    只是很快,这堵光墙就被水下不断波动的什么东西给搅得扭曲,最后四散破碎的同时,原本金光初起的河水中央,也猛地喷|射起了一股巨大的水柱。
    随着水柱一起落下的,正是方才潜入水下的魔尊玉枢,子离见他出来刚想松一口气,却又被他落地时那一身的狼狈给吓了一跳。
    当时玉枢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好,不仅唇角挂着几缕血丝,就连漆黑的宽袍前襟上也蔓延开了一大片水渍,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遭遇重击后,猝不及防地呕血时才会沾上的血迹。
    而玉枢正右手捂着胸口的位置,单膝跪在河岸边不断地喘|气。当子离赶到他的身边时,却见他正眯着一双冷厉的双眸,恶狠狠地瞪着对岸那抹在他破出河心的同时倒下的身影。
    他方才在水下,刚一催动六颗魂珠准备开启“枉死城”的封印,就被一股霸道的仙家灵瑞之气给猛烈的反噬了回来,若不是他反应快,哪里是呕几口血就能算了的?
    这等沉着内敛却又隐隐透着刚猛之劲的仙气,非十几万年的精纯修为不可得,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被慕隐摆了一道。不远处的魂珠与封印阵法已经被启动,那等强大的天地造化所成之力,自然不是他一个受了重伤的堕仙可以阻止得了的,纵使再不甘心,他也只好先从河底脱身而出再作打算了。
    慕隐早就将自己毕生大部分的修为和元神封入了“还魂珠”之内,是以刚才河底的封印之阵一启动,他就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那一瞬间,他只觉有无数双手正在撕扯自己体内仅剩的那点元神,并且将之绞碎后一丝一丝慢慢抽离他的身体。
    若不是洗如冲过来抱起他,他也许就要熬不下去的直接昏死过去,强打着精神和洗如说了一会儿话,如今早已是奄奄一息了。
    可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刚才还在撕心裂肺的哭诉恨不得代他去死的洗如,除了在他吐血的那一刻呆了一呆以外,此时此刻,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既不哭也不闹,甚至还轻轻地伸手替他拍背顺气。
    这时,将洗如带回后就一直远远站着的万俟卿走了过来,脸上也是一派古井无波的淡然之色。可比起洗如那种面如死灰般绝望的平静,他的则更像是经历过无数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一种早已看破了生死的淡然与冷漠。
    他看了看仰躺在洗如怀中已处于弥留之际的慕隐,随后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尘归尘,土归土,无无既无,湛然常寂,万事万物皆不过一场殊途同归而已。”
    慕隐听完点了点头,可看向洗如的眼神,却依旧深藏着无限的眷恋。
    洗如平静的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勾唇一笑,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低头吻住了他的唇。慕隐浑身一颤,原本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变得暗淡的目光也随之亮了一亮,随后眼角眉梢具是慨然的笑意。
    可当那股犹如甘冽泉水般的清流,带着她的芬芳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时,他开始察觉到了异样,偏偏彼时,自身又因为元神破碎而无力挣扎。
    等到万俟卿从慕隐的眼神中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为时已晚。
    洗如抬起头,看向慕隐的眼神却突然笑得很是温暖:“你知道的,我原是受了观音菩萨的一滴杨柳甘露才得以凝聚魂魄、化为人形的。所以,我的生魂,就是最好的凝神聚魄之物……”
    “洗如你……”
    刚才一直徘徊流窜在他四肢百骸之中的,那股濒临死亡的沉重、麻木之感在悄然地离他远去,意识也一分一分变得清明,可他却并没有为此感到丝毫的高兴。与之相反,那一刻从心底深处盘桓而上的,恰恰是一股无边的滔天怒火。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得救的是他,可他心中偏偏生出一种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却得不到别人的珍惜和重视的挫败感。这个他珍惜了几千年,保护了几千年,又藏在心底深爱了几千年的女子啊……
    可再生气,在看到她那张渐渐变得苍白透明的笑脸后,还能如何呢?
    还能如何呢?他这样问自己。
    洗如也不忍见他如此痛苦,于是伸出一根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手指,轻轻抵在了他的唇上:“傻瓜,不要难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未过得生死劫的后果是什么?”
    “魂飞魄散……”慕隐顿了许久,才嘶哑着嗓子答道。
    洗如轻笑着点头:“那,如今我的魂魄到哪里去了?”
    慕隐闻言一愣,随后立刻满怀希望地转头看向了她。
    “我初生之时,观世音菩萨便对我说过一通什么因果机缘之类的话,那时听得并不是太明白。可是现在我想,这也许正是你我之间的劫缘。我本就是千年草木之灵所化,如今失了魂魄,顶多就是被打回原形而已,而面对一片连魂魄都没有的花瓣,什么生劫死劫自然都再与我无关。所以,慕隐,你要好好活下去,利用我的魂魄补好你自己的元神。不管要多久,终有一天我会重新修得人身的,到时候你再把它还给我,好不好?”洗如柔声问,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了。
    此时此刻,除了不断地点头外,慕隐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你放心,无论千年万年,我都等得……”
    然后,他徒劳的一遍遍抓着她只剩下一个浅浅虚影的手,素来清冷淡漠的慕隐神君,一时间竟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
    “既然答应了就不许食言啊!”
    洗如笑了,笑得很是开怀,那神情似乎又像是回到了两人初初相见之时,那个带着淡淡梨花香气的小小身影,没头没脑地闯入他的茶山竹海,眼角眉梢具是那飞扬跳脱的灿烂笑意。
    一阵风过,扬起漫天红丝状的彼岸花瓣,映衬着此时的冥界这满天满地的红,竟有一种残艳的瑰丽。
    慕隐凝视着眼前飘然落入自己手心的雪白梨瓣,唇角却勾起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弧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