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稻

68 番外:阿罗


        “妖魔,你大可打散我的魂魄,休要罗嗦!”
    自上次失手被擒,她已没了肉身,只余一缕魂魄,被关在这紫砂壶中,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说你是天界上神?我今日心情大好,不如你来跳舞助兴?”
    是啊,她本是天界上神,如今却落入妖邪手中受这些折辱,她盘坐在紫砂壶底,牙齿紧咬着下唇,许久之后才声色俱厉地道:“跳舞?做梦!”
    “怎的不跳?”
    她正欲怒斥,便察觉壶底有异,低头一看,青白色火焰透底而入,炙烤着她虚弱的灵魂。她连忙站起来,然则脚底相接处,剧痛难当,即便她心坚如石,此番也是魂体透明,难以克制。
    壶外那妖魔的嬉笑声传来,“我为你添把火助兴!”他说完之后,壶内传来哐哐的声响,似乎是用筷子敲击壶身,妖魔一边敲打一边笑,“起舞!”
    脚底有锥心之痛,她却咬牙死死受着,双脚不曾挪动分毫。“休要罗嗦,把这火烧得再旺些吧!”说到此处,她也大笑起来,只是这魂体飘散,便是笑声,也显得有些飘渺。
    就在此时,火焰骤然熄灭。
    妖魔也并未继续说话,她贴着壶壁小心坐下,正欲稍作休息,就听悠悠琴声传来。壶中黑暗,而那琴音飘渺,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外面的蓝天和流云,淙淙的流水,花鸟低语,微风拂面,柳絮飘飞,她不禁皱了皱眉,沾满鲜血的妖魔,他的双手怎可抚出这般恬静安好的琴音?
    然就在此时,琴声陡然拔高,一声比一声急,她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像是压了大石,又像是被谁生生扼住了喉咙。
    急促之后,便是沧桑。如泣如诉,用琴音话悲凉。她只觉得喉中似乎梗着一口鲜血,一口吐在白纸上,便晕染出一朵血色海棠。她脑中刚刚浮出这个画面,就听到外面的琴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两声咳嗽撕心裂肺,就像是有人在咳血一般。
    “两千年前,天界诛神偷袭我魔族,杀我父皇母后,灭我百万族人。现又抓走我大哥和二姐,你说,我该如何折磨你?”
    有手指轻触壶身,就好像那抚摸落在她身上一般,她撑着壶壁站了起来,打直脊梁,“休要罗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魔族早已退出三界,隐于极西荒芜之地,天界众神满口仁义道德,却要赶尽杀绝灭我全族,我以命祭上古魔器,得不死之身,势必诛灭满天神佛,用战神的头颅盛酒,祭亡父亡母!”
    “自古邪不胜正。”她声音清冷平淡,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人食世间万物,而魔族以人为食,我们不过是为果腹修行,而那些凡人,却是为了口舌之欲。”
    听到这里,她微微皱眉,独自清修数万年,此番她虽知那妖魔强词夺理,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妖魔仍滔滔不绝诋毁天界诛神,她不欲再听,故而厉声道:“休再啰嗦,我断不会入你魔道。”
    那妖魔声音顿住,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休要啰嗦,休再啰嗦,既然如此,我便唤你阿罗!”
    “阿罗,我乃魔族三皇子——阴离。”
    “如今魔族正统血脉,仅余我一人。我那兄长和阿姐,如今也是不知生死。阿罗,你可知天地之间,无人能懂的寂寞?”
    “阿罗,今日清明,细雨绵绵,你看那坟前之人,神情哀伤,眸中含泪,而我父母族人,均化为灰烬尸骨无存,是不是当立个衣冠冢?”
    她心头一滞,唇间溢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既然那人哭得如此哀伤,我便送他去与逝者相伴,哈哈哈!”
    “不可!”她脱口而出,然则为时已晚,一声惨呼从外面传来,她攥紧拳头,却听壶外那妖魔轻声一笑,“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心头微微一滞,随后便是一阵慌乱,她竟对妖魔起了同情之心。
    他心已扭曲,而她自己,心却是蒙了尘。
    她默念清心咒法,一遍又一遍,觉得心稍宁静之时,才缓缓松了口气,却在此时,她听得他轻声道,“阿罗你看,山茶花开了,漫山披霞。”
    她心头冷笑,关在这紫砂壶内,如何看得到满山茶花?
    然而一束微光从头顶射来,她先是呆立,而后从那壶盖之处冲出。天外云霞似锦,而她本来就淡薄的魂魄此时似乎要被风吹散,虽说生出逃走之心,却因魂体虚弱而无能为力。
    他的手伸了过来,指尖一朵磷火跳跃。魂火之味氤氲而起,一嗅间,便有魂魄之力涌入虚弱魂体,她觉得自己稍微好了一些。
    “刚刚那人的魂魄。”他晃了晃指尖,面露得意之色。
    她心头惊惶,俯身欲呕。
    “阿罗,你我已无区别。”
    “滚开!”她伸手去拂,却被他顺势抓住了手腕。
    “你看那满山茶花。”他微微一笑,“你灵魂将散,若不以魂魄为食,将再看不到这世间风景。无非是为了活命,有何不可?”
    她低头喃喃:“生灵何辜,死亦无惧。”
    “你死了,我便孤身一人。”他朝她慢慢眯了下眼,“若是我说此人恶毒杀害糟糠之妻,你是否会觉得好受一些?”
    她微微一愣,仍是摇了摇头,“生死轮回,自有天定。”
    “那遇到我,便是他天定的劫数。”他掷地有声,握着她的手也格外用力。
    ……
    “阿罗,十五了,月亮圆了,要不要出来看看?外面风大,你还是别出来了,我说给你听。”
    “阿罗,桂花香飘十里,你闻到了吗?”
    “阿罗,我抓了只千年树妖,你快出来试试这肉身是否能容下你的魂魄?”
    “阿罗,这只狐狸已有九尾,道行不下万年,你来试试是否可用?”
    “阴离,你受伤了?”
    “区区狐妖,岂能伤我!”
    “阿罗,我悔了。若是当初……现在也不至于寻不到一具肉身容纳你的魂魄。”
    她坐在紫砂壶底,觉得时间如水,转眼便是一瞬。只是哪日听不到他的声音,便会没来由的心慌意乱,而这来由,她不敢深想。
    “阴离?”她轻声唤道,无人应答。到最后已经变成声嘶力竭,惶惶之中,只觉周遭漆黑如墨,阴冷之中,曾经的上神早已失了风度,只是拍着石壁,一遍又一遍地喊那个名字,“阴离!”
    许久之后,她终于得了回音,那声音兴高采烈,然后高兴之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阿罗,蛮荒之地封印已破,我会加快速度,替你寻一具上神肉身。”
    ……
    “阿罗!”
    此时他瞪着双眼,口角带血,神情狰狞。
    她紧闭双眼,封魔诀最后一字吐出,才陡然将眼睁开,本以为他会恨她入骨,却见他已神情慌乱,“阿罗,走开!”
    他竟伸手来推她。
    她粲然一笑,“阴离,对不起,不过,我会陪着你。”
    她想起了当初他说的那句话,“遇到我,便是他命定的劫数。”
    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你是我命定的情劫,我渡不过,也不想渡了。”
    与君执手,处处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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