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花落

40 肆零 终爱


“妈,不要说了,我都答应你。”孟林低垂着头,已泣不成声。许延青重重地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屋内漆黑一片,母亲无语地打开了灯,孟林一动不动地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起来。”母亲命令道。
    孟林不动,“起来。”
    他依旧不动。
    母亲伸手拉起他,一双昏花的老眼赢满了泪水,轻轻抹去儿子嘴角边的血痕,声音低沉地说:“为人师者,你辱没了师道尊言,你爸爸泉下有知也不会原谅你的。”
    孟林紧闭上双眼,再次跪在母亲面前。母亲将一只手伸向儿子,想去抚摩那一头的密发,突然,她的手停顿在半空,整个人僵直在那里,继而向后倒去,一双眼不情愿地直瞪向空洞洞的天花板。小屋内,传来孟林声嘶力竭的呼喊。
    风轻轻柔柔地吹过来,远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飘渺、悠扬的壮族人家的小调,孟林猛然地收回所有的神思,心脏抽搐着巨痛,眼前的美景全部变成了可怕的灰黑色,他痛苦不堪地将脸埋在双掌里,早已干涸的眼眶又蓄满了泪水,他使劲地擦干它们,目光向极远处投去,努力使自己再次平静下来。
    “咣当”一声,小院的门被撞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闯了进来,摇晃了几步站在小院里,一甩手将肩上的旅行袋掷在地上,一件小T恤皱皱巴巴地贴身上,头发乱七八糟地胡乱束在脑后,一张俏脸脏兮兮的,美目流盼间燃烧着热情,一瞬不瞬地盯住楼板上的孟林。
    孟林泥塑般的定住,最初以为不过是幻觉,自从母亲走后,许宁的身影仿佛从心里早应抹去了,可是那份挣扎在多次刻意的忘记时,反而越发的清晰和深刻,原来忘记一个人可以这样的难,每次提醒自己是该忘记的时候,却是再一次的把她回忆一遍,幻想与回忆搅拌在一起,模糊了彼此的界限,使他自己不能确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再定睛看去,刚才那个美丽的,风尘仆仆的女孩不见了,他嘲弄的苦笑,看来,她真的是个幻觉而已,转身向屋里走去。
    一个带着热气和汗味的,活生生的身体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一个再真切不过的呜咽声像拉着火车一样长的鸣笛“呜——”的充斥着的他的耳脉,甚至,很快地,前襟上很快被那个活蹦乱跳地躯体上所流淌下来的热泪浸湿。
    她哭的好委屈,好象丢了娘的孩子,她哭的好漫长,好象有一个世纪,等到她抬起头,泪眼迷离地望着他,他才真的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那个会哭会笑的,古灵精怪的许宁就在他的怀里。她的额头肿起好大一块包,脸上也是一块块的脏。
    顷刻间,他又没有了思想,任她紧紧地搂着,抽抽嗒塔地,没头没尾地说着:“我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你为什么要走呢…走了,怎么不回来呢?让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等……都结束了…本来我想好好骂你,可是,一见到你,就都忘了,火车上真脏……,我还坐了牛车呢……看见你,真好,我还以为再也不会找到你了……。”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哦,她走了那么远的路,还有牛车….她怎么还是找来了呢?顷刻间,他看见一双手伸向他,那是母亲临终前想要触摸他头发的手,还有一双眼,那是方校长责备的目光,还有那个男人,一个父亲,重重的一拳。他清醒了,所有的思想都归了位,他如同触电般的推开倒在他怀中的女孩,由于用力过猛,那个女孩向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许宁不敢相信的瞪着他,眼泪还在抑制不住的刷刷而下,面容上满是错愕,一路上想着和他见面的场面一幕也没出现。孟林大步走进屋里,一屁股坐下来,看也没看她一眼点上一只烟,表情甚是古怪,嘴唇微微抖动着,叼不住烟。许宁随着冲进来,抹着泪,委屈地说:“干吗这样对我?我大老远来找你,你不高兴吗?你真的要躲我一辈子?”
    她不相信地安慰着自己:“虽然爸爸让你受了委屈,但我不是来了吗?我们之间不会因为这个改变什么,对吗?我和爸爸谈判了,虽然谈的不好”她为难地笑了笑“但我还是来了?为了你,看,为了你,我连爸爸都得罪了。”她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可是,令她失望了,对方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样的冷淡,使许宁更加惶恐,她怯怯地问:“你,不和我回北京吗?不回吗?”
    “对不起,我不回去,你应该回到你爸爸身边去”,说完,孟林看也不看她,起身抓住她的胳膊向外就走:“我送你去南宁,回去的时候不要再坐火车了,不安全。”
    “放开我,放开我。”许宁拼命的挣脱着,这情景使俩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回到了从前,那次写生在玉米地里,他们也是这样一个拖,一个挣蹦,可是这次不同了,美丽的小豹子自尊心受了严重的创,那张温柔的小嘴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啊——”孟林受痛,不由得松了劲,但依旧不撒手,任她发泄似的咬,一排尖利的牙印带着血丝。孟林麻木地站在原地,许宁慌忙松开,气呼呼地看着他,心里一阵阵地痛。
    “你走吧,不要再任性了,我送你。”孟林平静地看着她。许宁迷茫地盯着他,眼前的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令她不顾一切的男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抗拒,不,不一样,那时的抗拒是不平静的,可以感到一颗悸动的心是滚烫的,可是现在的抗拒是这样的平静,如同那次最后在小屋中的告别,既陌生又遥远,甚至是冷酷的,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平静。
    许宁的泪水潸然而下,向后倒退着,使劲摇着头喃喃地:“不,不,怎么可能,难道,你不爱我了吗?不爱了吗?”她害怕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孟林暗暗地紧咬着牙根,狠心地不睬她,他永远不会说“不爱”。他爱的,他永远爱的,他不能违心地把“不爱”说出口,这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一点宝贵的东西,归属于自己的灵魂,谁也抹不去。
    许宁在他的沉默中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花,“还爱我,对吗?你还爱的,那好,和我回北京去,我这次考的很好,再过几天就发榜了,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庆祝的吗。”她讨好似的望着他。可他只是冷冷地说:“祝贺你,可是,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还是你,早点回去吧,不要耽误了上学,你家里人会着急的,做事总要为别人想想。”
    许宁的心上下扑腾着,他怎么可以变成这样,骄傲和自尊在他的眼里一文不值,她把握不住了,她甚至都不能确定他是否还爱自己。也许,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他受到的伤害使他心灰意冷了,她替他开脱着,她艰难地咽了口吐沫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上了大学,爸爸就不会现在这样管我了,我们只会更好,不是吗?以后,……”
    “不要说了”他粗鲁地打断了她,不耐地说:“我和你没有以后,永远都没有,如果你不走,那我就走。”说完,他真的站起身来,许宁一把拽住他,眼里开始冒火了,压抑很久的怨气、委屈、恐慌、恼怒一股脑地迸发出来:“孟林!你究竟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就因为我爸爸找过你,害你丢工作吗?可是,我没有伤害到你,不管你将来做什么,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都不计较、不在乎,我爸爸虽然暂时还不能接受你,可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毕竟我们欺骗他在先,我从北京到这里来找你,难道,还不够吗!”
    她激动喘着粗气,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着头说:“好,你不回北京,我也不强求了,反正,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也不用回北京了,什么大学都统统滚蛋吧,在这里,高中毕业找个工作还能糊口吧,要不,我和你一起画画,这辈子我赖——定——你——了”说到最后,许宁委屈地又哭出了声,含混不清地甩出一句话:“你别想就这么把我打发了。”
    孟林的精神几乎崩溃了,面对许宁的凄惶和无助,他再也遏制不住地,悲痛地说:“不要再折磨我了,如果不是我错误的爱上你,我母亲也不会死,她不会原谅我和你在一起的,我答应过她,永远都不要再找你了,许宁,你放过我,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不要让我违背对母亲的誓言,她走的时候,眼睛还没闭上呢!放过我,就当我们从来不曾见过。”他颓然地捂住脸,泪水顺着手缝滑落下来。
    许宁骇异地看着他,这些话在她听来,如同炸雷,轰得她傻楞楞地,好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理清了思路,原来一切的症结在这里,刹那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她不甘,她实在不甘,望着眼前这个痛苦不堪的,深爱中的男人,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斥责他们,认为他们大逆不道,一定要拆散他们才罢休呢!她的父亲说她没有廉耻,背着他逼走了她的爱人,而他的母亲,却用生命换来一个可怕的誓言,连一线生机都不给他们留,难道,他们今生今世注定要天各一方吗?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你母亲为什么不许我和你在一起?”“不”许宁惊惶地摇着头,不甘心地辩解说:“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的死是意外,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孟林,你不要自责,”她焦渴地,自解地说:“我爱你,你也爱我,这就足够了,难道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就要放弃一个活着的人吗,不,我们应该在一起,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们的爱情不是错误,这没有对不起你的母亲,相反,她会欣慰的,将来我还要为你生个孩子,我们是最幸福的。”许宁的声音低下去,颇有些羞涩。
    孟林缓缓地将脸从掌中抬起,用一种冰冷的目光盯着她,她的脸还是那么的美,她的眼睛却闪烁着孩子天真般的残酷,可是他却偏偏爱的死去活来,这个爱焚烧了一切,而他的母亲到死都不能瞑目,他是这样的痛不欲生,可她却已经在憧憬着他们幸福的未来了。
    孟林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霍然站起来,许宁在他炯炯的目光中有些胆怯,他好可怕,一把抓住她的脖颈,阴鸷而低沉地说:“怎么,你的生活里只有爱情吗?没有别人了吗?给我生命的那个人走了,我的爱情真是伟大,杀死了我母亲,而我还要在这个爱情里寻找幸福!哼,真是冷酷,你和你那高傲的爸爸真是像极了。”
    许宁争辩着:“我爸爸怎么了?他现在心里也很难过,不,不是这样的,你太偏激了。”
    “你住口,我不想听,”在他的越燃越旺地怒火中,手上加重了力量,许宁被咔得难受,本能地去掰他的手:“你疯了,放开我。”他用手指擒住她的下巴“对,我是疯了,我早就失去理智了,不规规矩矩的当自己的老师,偏要和你搅在一起,爱上一个女学生,这真浪漫,像那些言情小说里的傻瓜,一个穷小子爱上个富家女,爱的死去活来,爱的忘了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爱的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切。命运真会捉弄人,让我遇见你,从一开始,你就诱惑我,不顾一切的闯进我的生活里来,我真恨我自己,如此的软弱和无能,为什么不能阻挡住这样的诱惑,看看,看看这张美丽的脸,我,我却做不到不爱你,就连忘记你都是那么的难,你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你是个妖精,专门引诱男人走向毁灭的妖精,我怎么会还能这样爱你。所以,我求你,不要再出现了,我逃到这里,你还追来干什么,难道你要折磨我一生吗?”他伤心欲绝地徒然地放开手,一番话残酷得令他自己都痛得打颤,胡乱地喃喃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不会有以后了,该结束了。”
    许宁的脸上渐渐褪去所有的血色,一片灰白,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孟林,良久,声音来自空谷:“什么?你在说什么?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我——引——诱——你?你——”许宁似乎冻结在空中,大大的眼睛顷刻间又充盈出新的泪水,断然而落,不敢相信的目光穿透孟林的身体,孟林忍不住低下头去。许宁自言自语地:“我是个妖精,一个妖精,一个专门勾引男老师的妖精,你爱上我,却是我的错,我爱你,也是我的错,每一个人都在指责我,看来,我真的是个害人精。”
    孟林不堪地转过身,早已五内俱焚。许宁深吸了一口气,无声的泪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流下,那双眼转到孟林的面前,冰冷而绝望地刺向他的眼底深处,幽怨地,缓缓地:“你——你确定吗?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一生一世?”
    孟林被她的眼光震慑住,悲怆而决然地说:“我谁也不要,一生一世。”
    许宁的瞳孔猛然收缩,她变得奇异的平静,一个自嘲的微笑稍纵即逝,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透下一片凄绝的倒影,声音缓慢地:“我原以为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可是,我还是——失去了你,还是爸爸说的对,最疼我的那个人原来真的不是你,我——尽力了,可是,我还是失去了你。”
    “孟林,”她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看来,我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你的孩子了。”孟林回味着,咀嚼不出话里的滋味,心内只是有种从未有过的伤痛,那是听完许宁的话后,和她牵连在一起的痛。
    许宁移向门口,一抬头看到了父亲的脸,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小屋中的光线,她木然地向他走去,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冰冷:“带我回家去。”从他身边擦过,不多看他一眼。
    孟林转过身,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孩在他眼前一步一步走远,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今后的生命。
    许延青走过来,漠然地望着他,缓缓地说:“你亵渎了我的女儿。”
    孟林倨傲地看着,冰冷地说:“你亵渎了我的爱情。”
    许延青毅然地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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