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月映潭

67 寿辰


暮田田第二天早上刚起床,下面人就送了件东西来,说是夫人让送来给她和沈沧岭的。
    她拆开包布一看,脸霎时就红了,一把扔开,心里一时气恼:夫妻之事何等私密,婆婆怎的连这个也管到头上来了?若是看不下去,直接给你儿子收房纳妾不就得了吗?
    心里疙瘩了一会儿,脾气却又落了回去,想来到底是自己不对。
    这是在耗着什么呢?要么索性就一直像过去那样,冷了他的心断了他的念,也好让他休了自己另娶贤妻。
    现在这个样子,恋人有余夫妻未满,自己是自作自受,却平白耽误了他呀。
    可是除了自怨自艾之外,暮田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是自己成心犟着不肯与他圆房,实在是从心理到生理,双双不能。
    说到底还是心理问题吧,可恨现在又没有心理医生,找谁治去?
    暮田田怔怔地在窗前坐下,心神晃晃悠悠地越飘越远。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心理障碍呢?也许正如爹爹和沧岭所言,当初确是那个强人将我掳了去,而后强迫了我吧?我将他彻底忘了,那被强迫的印象却还根深蒂固,于是便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沧岭身上去,白白冤枉了他。
    大概真是这样的吧……
    日子如此别别扭扭的,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堪堪数月流水介过去,就到了暮田田的生辰了。
    头一年暮田田过生日时,挺着大腹便便,沈沧岭给她热热闹闹做了场寿,各种排场差不多都到了小辈做寿的极致,免不了就让沈夫人脸色不好看了:“她才多大?这么穷折腾就不怕折了她的福?”
    沈沧岭贵人多忘事,到了今年又大张旗鼓地张罗,只是经暮田田提醒后学了乖,不说是给自己媳妇儿做寿,只说家里久没热闹了,不如请个戏班子来唱一台戏,再摆上一天流水席同亲戚朋友们乐呵乐呵。
    沈夫人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奈何他不说出那真正的由头,自己便也抬不出责骂的理由。
    这天暮田田一大早起来,好几个婢女就捧着沈沧岭请人给她新做的衣服首饰进来,给她花枝招展地扮出了一袭盛妆。早晨吃的是细龙须下的长寿面,独独一根连绵不断,满满堆了一碗;饭后又上了摞得整整齐齐一盘水灵灵的寿桃,惹得婢女们吃吃直笑,纷纷打趣:“大少奶奶,大少爷这是盼你活到万万岁呢!”
    暮田田也笑:“我倒是在想,他是觉得我会有多短命啊!”
    沈寂涯也规规矩矩送了寿礼,是一柄镌着云纹的如意形发簪,木制的,虽不值钱,却也别致。
    暮田田欣喜地接过来就往发髻中插,一边对着镜子里的少年问:“哪儿买的?赶明儿我也上他家铺子逛逛去!”
    金黄色的铜镜中,少年的笑容波澜荡漾,像是飘在水面上一般:“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
    暮田田动作一滞,旋即又越发放大了脸上的笑容。她转过身来,冲他噘着嘴跺脚:“寂涯你就知道磕碜我!男孩子这般手巧,当真也值得如此炫耀么?”
    沈寂涯笑了笑,低下头:“是不值得,不过想讨嫂嫂欢喜罢了。”
    这天的午饭就摆了一长溜在院子里,饭菜一边上着,台上就敲敲打打地唱起来了。暮田田吃了一碗饭,就随沈沧岭抱着小囡去给亲友们看,正客套着,眼风一扫,看见自己房中的丫头忙忙跑来,远远望着,手里拿着包什么东西,像是有事找她,却又不便打扰。
    暮田田就把小囡放到沈沧岭怀里,笑道:“我过去看看下面人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走到婢女身边,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油纸包:“这是门房送进来的,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给大少奶奶的寿礼,那人特特交待了,既为寿礼,则不可与他人分享。”
    暮田田一边问“什么东西”,一边三两下拆开纸包,见是四个圆乎乎的面饼,撩人的焦香像条调皮的小虫子,立马钻到人的鼻孔里兴风作浪,她都听见对面婢女喉管里的“咕咚”一声啦!
    “老公饼?”暮田田有些发懵,一时想不到会有谁给自己送这么一份如此朴实却如此精彩的寿礼。
    她回身看看满席亲友。沈沧岭虽然不敢同父母明说这天是要给暮田田做寿,同时却又怕委屈了妻子,所以通知亲友时都暗地里提点过了,这些人自然都带了礼品来,可哪个不是当面送上的?否则送了不被记认,这份人情岂不白做了?
    而自己还有什么亲戚朋友是没请到的呢?
    暮田田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郁檀。
    可是……他?
    暮田田暗自苦笑,对自己摇了摇头。
    一来,他并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沈府的人。
    怎么也不可能是他送的啊。
    冥思苦想了半天,暮田田始终毫无头绪,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把四个老公饼都吃完了。
    再看看婢女委屈的小馋猫脸,暮田田大为过意不去,自己还真是当仁不让啊!
    不过……送礼的人交待过的嘛,不可与他人分享啊。
    算了算了,管它是谁送的呢,就算是仇人也没关系,反正自己也毒不死,白白享用一顿美食,何乐而不为?
    这一日大寿做得兴尽而终,暮田田过后回想起来,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一包四个满口余香的老公饼。
    而这天晚上,居然又梦见了郁檀。
    是一个真实到离奇的梦。她梦见她和郁檀两个人一起过生日——更确切地说,是郁檀给她过生日,他送了她老公饼,望着她惊喜的笑颜,缓缓开口道:“小丫头,你还不知道吧?老公饼不但是我们潞南的特产,而且是有讲究的。”
    暮田田好奇地追问:“什么讲究?”
    郁檀却只是望着她温和地笑,笑容慢慢漾开,看起来意味深长,而他眸中那柔柔绵绵的目光,仿佛马上就要化作看不见的藕丝,直缠到她心里去。
    她缠着他好说歹说软语哀求,好不容易他脸上的表情松动下来,转过来正要回答——
    突然就有个电灯泡插了进来!
    来者倒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黄大仙,那是他刚刚替褚老爷做完那桩以命换命的事,遇到了他们俩,把这件事讲给他们听。
    暮田田听入了神,一时竟把郁檀还没给她讲老公饼的讲究一事都给搁下了。而她听完褚老爷的事情之后特别惊讶,追问黄大仙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把褚老爷的命换给另外一个人?让那个人去替他有今生无下世?”
    她刚说完这句话,身旁的郁檀就转过来看着她,他的眼睛里蓦然凝结的哀伤如同冰封的海底,浓暗的墨黑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惊喘着醒转,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力的拳头紧紧捏成一团,疼痛发疯地膨胀,也许下一秒就要炸裂,血肉横飞!
    她知道梦里郁檀的哀伤从何而来。
    因为她的那句“有今生无下世”。
    这个说法本来是粤语里的,暮田田是当初跟着老妈听陈小春的老歌《献世》时学来的。
    想到这里,暮田田的脑子里依稀就开始有旋律回转。那首歌她本来没听过几遍,更从来没觉得自己学会过,可是就在这个深夜,每一句歌词都清晰而连贯地跳了出来,打在她的脑海里,一如打在银屏上的字幕——
    我没有胆挂念,你没有心见面,试问我可以去边?
    只要我出现,只怕你不便,亦连累你丟脸。
    你是我的秘密,我是你的废物,缺席也不算损失。
    今晚你生日,祝我有今日,地球上快消失。
    眼泪还是留给天抚慰,你是前度何必听我吠?
    再不走,有今生无下世——你是否想我起这个毒誓?
    宁愿失恋亦不想失礼,难道要对著你力歇声嘶?
    即使不抵,都要眼闭,我这种身世,有甚么资格
    献世?
    这首歌……怎么可以如此应景!
    原来昨天连自己都笃信不疑的喜乐融融背后,终究还是在特别的日子里不能与他共度的沉沉遗憾。
    暮田田慢慢地坐起来,蜷起双膝。刚刚将脸庞埋到双手之间,一刹迸发的泪水就蚀穿了指缝。
    我这是怎么回事嘛!明明知道人家不会在乎我的,可为什么午夜梦回,满心里都是这般自作多情,如此强烈地以为自己伤害了他?
    在爱情里,究竟应该相信理智,还是直觉?
    从来没有背下过的歌词,甚至从来不觉得完全听懂的歌词,怎么能在一场幻梦过后就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暮田田想起以前听老妈说过一件事。她说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梦,是还在美国上法学院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梦见和一群朋友出去旅行,途中遇险,当时她得到的信息是必须给她的铁杆姐们儿区小苏打电话。万般紧急之中,区小苏的电话号码清清楚楚亮起在眼前。
    老妈说:“在做那个梦之前,我从来没背下过你区阿姨的电话号码,可做完那个梦之后,我发现第二天醒来就再也忘不了那串数字了,打开手机一对,发现居然一个字都没错!而且现在都过去十多年了,你区阿姨也早就换了手机号了,可我还记得她当时那个号码,想忘都忘不掉。”
    然后,老妈感慨着说了一句相当文艺的话:“从那以后我才真正相信,原来也许任何信息都会在你接收到它的第一时间注入你的大脑,而所有的事情或许其实都是不会被遗忘的,它们会一直储存在你心灵的某个角落里,只不过你可能想不起来、甚至是永远永远都再也想不起来了而已。”
    ——暮田田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这句话……檀哥哥说过的!
    而且他说,这是他的妻子告诉他的!
    暮田田又颓然地栽回枕上,一时只觉万念俱灰。
    檀哥哥,这个道理,我也是知道的,我也可以告诉你的。
    为什么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觉得我和你的妻子,其实颇有几分相似?
    所以其实我也是你会爱上的那一型,对不对?
    那么,如果是我先遇到你,会不会你现在如此深爱的那个人,就会变成我?
    如果我出现在她之前,会不会你的妻子,就能变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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