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泪

第49章


  “你不能动她。”司马的声音凄惨嘶哑:“我说过,不管我死活,你都不能动她。”
  他的臂已断,气却未断。
  卓东来这一剑竟似被他这股气逼住了,再也无法出手。
  “吴婉。我还是不怪你,”司马说:“你走吧。”
  吴婉看着他,用一种没有人能形容的眼神看着她的丈夫。
  “是的,我要走了,”她轻轻的说:“我本来就应该走了。”
  可是她没有走。
  她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断臂上,用她的脸阻住了他伤口流出来的
血。
  血流在她脸上,泪也已流下。
  “可是我这一生已经走错了一步,已经不能再错,”吴婉说:“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走错
的。”
  她已经选好了她要走的路。
  唯一的一条路。
  卓东来手中的剑仍在。
  吴婉忽然紧抱着她的丈夫,向剑尖上撞了过去,剑锋立刻刺入了她的后背,穿过了她的
心脏,再刺入司马的心脏。
  这柄剑本来就是无比锋利的宝剑。
  这一剑就穿透了两颗心。
  “同同,”吴婉呻吟低语:“同同,我们总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总算死在一起
了。”
  这就是她这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活。
  “宝剑无情,英雄无泪。”
  司马超群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还是没有流泪。
  他至死都没有倒下,他至死都没有流泪。

  英雄的泪已化作碧血。
  剑上却仍然没有血,只有一点泪痕,可是现在连这一点神秘的泪痕都仿佛已被英雄的碧
血染红了。
  剑仍在卓东来手里,卓东来在凝视着剑上的泪痕。
  他没有去看司马,也没有去看吴婉。
  他的眼中更不会有泪。
  可是他一直都在痴痴的看着这一点泪痕,就像忽然发现了这一点泪痕中有一种神秘而邪
恶的力量,所有的不幸都是被它造成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今天来的三个人,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公孙兄弟,而是第
三个人。”
  卓东来的声音冰冷。
  “这个人本来是不该死的,因为他太聪明、太厉害,他的暗器和易容术都很少有人能比
得上他,如果他刚才消消的走了,我也许会装作不知道的,因为我以后一定还会用得到
他。”
  “他还没有走?”
  “他没有走,”旱东来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已做错了一件事,我已经不会让他走
了。”
  他忽然转身,面对那白头盲眼的老乐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计先生,难道你真的以
为我认不出你来了?”
  白头乐师一直站在灯光与黑暗之间的那一片朦胧中,光也朦胧,人也朦胧。
  那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也一直抱着琵琶站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既没有悲伤之色,也
没有恐惧之意,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因她已经完全麻木。
  白头乐师一只手持洞萧,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计先生,”卓东来又对他说:“三星夺命,两步易形,一计绝户,计先生,你的易容
之术的确高明,你的手段更高,”
  白头乐师居然开口说话了,居然说:“多谢夸奖,多谢多谢。”
  “计先生,你要吴婉来作蝶舞之舞,在一瞬间就把雄狮堂的朱堂主和司马超群两个人的
斗志全都毁了。”卓东来说:“这一着你做得真高。”
  “多谢多谢。”
  “白头的乐师伴着他楚楚动人的小孙女卖唱于街头,谁也不会仔细去看这个瞎了眼的白
发老翁。所以你就扮成了他,带着他的孙女到这里来,用盲者的歌来掩饰衬托吴婉的舞,用
她的舞来吸引别人的注意。”
  卓东来说:“那位白头乐师的容貌虽然没有人会去分辨,他的萧声远非你的萧声能及,
这是大家都可以分辨得出的。”卓东来说:“只不过在当时那种悄况下,也没有人会去注意
这一点了。”
  “你说得对,”计先生居然承认:“我的想法确实是这样子的。”
  “计先生,你实在是位人才,了不起的人才,我一直都很佩服。”
  卓东来温和客气的语声忽然又变了,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说。“可是你实在不应该把
你的绝户针交给吴婉的,这件事你实在做错了。”
  计先生叹了口气,用一种充满了悲伤与后悔的声音叹息着道:“我承认我错了,虽然我
从未想到吴婉会用它去对付司马,但司马却已因此而死。我早就应该想到卓先生一定会把这
笔账算在我身上的。”
  “也许你当时只想到要别人的命,却忘了那也是你自己防身护命的利器。”
  计先生也承认。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该把那筒针拿去给别人的。”他又叹了口气。用一种耳语般的声
音告诉卓东来:“幸好我自己还有几筒。”
  他的声音很低,就好像在对一个知心的朋友叙说他心里的秘密。
  卓东来一定要很注意的去听才能听得到。
  就在他听的时候,计先生的绝户针已经打出来了,分别从他的双手衣袖和他手里那管洞
萧里打出来,这三筒针已足够将卓东来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一筒三针,已足追魂夺命,何况是三筒?
  何况它的针筒和机器都是经过特别设计的,速度也远比世上大多数暗器快得多。
  可惜卓东来更快。他根本没闪避,但是他手上的剑己划出了一道光芒耀眼的圆弧。剑气
激荡回旋,就好像浑水中忽然涌出的一个力量极强大的漩涡。
  九点寒星在一刹那间就已被这股力量卷入了这个漩涡,等到剑光消失时,三筒针也不见
了。
  计先生的心也沉了下去。
  高渐飞是学剑的人,已经忍不住要大声称赞。
  “好剑法!”
  卓东来微笑着说:“你的剑也是把好剑,好极了。”
  他忽然又转脸去问计先生。
  “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也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乘机把你剩下的那筒针打出来?”
  计先生的手握紧,握住了满把冷汗。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两筒针,你连我有几筒针都知道?”
  “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一点。”卓东来说:“大概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计先生又开始叹息。
  “卓先生,你的确比我强,比所有的人都强,你的确应该成功的。”他黯然道:“从今
以后,我绝不会再叛你。”
  “从今以后?”卓东来仿佛很诧异:“难道你真的认为你还有‘以后’?”
  计先生的脸色没有变,一个人经过易容后脸色是不会变的。
  可是他全身上下的样子都变了,就像是一条骤然面对仙鹤的毒蛇一样,变得紧张而扭
曲。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卓东来:“随便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卓东来点了点头。
  “我也不想要你怎么样,只不过要你做一件最简单的事而已。”他说:“这件事是人人
都会做的。”
  计先生居然没有发现他的瞳孔已收缩,居然还在问他:“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要你去死。”
  死,有时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
  计先生很快就死了,就在卓东来掌中的剑光又开始问起光芒时,他就死了。
  剑光只一闪,就已刺人了他咽喉。
  高渐飞又不禁出声而赞:“好剑法,这一剑好快。”
  卓东来又微笑:“你的剑也是把好剑,远比我想象中更好,我好像已经有点舍不得还给
你了。”

  朱猛一直没有动,而且一直很沉默。
  他本来绝不是这样的人,司马的死本来一定会让他热血沸腾、振臂狂呼而起。
  他没有动,就因为司马的死忽然让他想起了许多事,每件事都像是杆长枪一样刺人了他
的心。
  ——吴婉为什么要这么样做?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个人自己做错了事,却将错误发生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自己心里非但没有悔疚反
而充满了仇恨,反而要去对别人报复。这种行为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一个人为了自己做错了事,而去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这种心理也是一样的。
  自私,就连圣贤仙佛部很难勘破这一关,何况凡人。
  但是朱猛的想法却不同。
  他忽然想到吴婉这样做很可能只不过是因为深爱司马,已经爱得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了。
  爱到了这种程度,爱成了这种方式,爱到终极时就是毁灭。
  所以她就自己毁了,不但毁了自己,也要毁灭她所爱的。
  司马能了解这一点,所以至死都不怨她。
  蝶舞呢?
  在卓东来命令他的属下夜袭雄狮堂时,蝶舞为什么要逃走?宁可被卓东来利用也要逃
走?
  她是为了“爱”而走的?还是为了“不爱”而走的?
  如果她也像吴婉深爱司马一样爱朱猛,却认为朱猛对她全不在乎,她当然要走。
  如果她根本不爱朱猛,当然更要走。
  可是她如果真的不爱,为什么又要对朱猛那么在乎?为什么要死?
  不爱就是恨,爱极了也会变成恨,爱恨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一线之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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