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4章


  奶奶让我和她并头睡。“晚上要是来了鬼,看到你,也许就舍了我叫你去。”她说。她依旧喋喋不休地说话,许多海岛上故去的人被她唤起,又沿着她喷射的口水迅速消失。“这些人没意思。”奶奶也说,“比如以前那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成天喊着要去首都,见领袖。离开那天,起了台风,船开出没多远,她就大哭起来,嚷着要回来。后来还不是嫁了个小学老师,前几年刚死。”
  真没意思。我跟着插嘴。
  老迈的呼吸声沉重悠长。她睡着了,我睁着眼睛。呼吸是此起彼落的花,周而复始,强调单独持续的可能。
  戴娅作出很练达的样子,说爱徽根本是自作自受。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掉块肉而已。戴娅吹着口哨轻松地搅动饭粒:“嗨,小朗,我兀自想起一件事来。”她用很滑稽的口吻文绉绉地说。
  “嗯?”
  “以后你要提醒我一下,我是绝对不生女孩的,绝对不。万一我生了个女孩子,要杀掉她。”
  “我也不。”我无精打采地说。
  “你为什么不生女孩啊?”我们互相问对方。
  “我怕我老了,看着她年轻貌美,碍眼。”我郁闷地说。
  “我怕我们太好拉,她实在超过不了我们,会难受。”戴娅说。
  她昂头大笑,我却乐不起来:“要知道是谁干的,我非替爱徽去杀人不可。”
  “听着!小朗!”戴娅把最后几口饭扒干净,鼓着腮帮瞪着我,含糊地说:“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干的,都没有什么不同。爱徽有没有孩子,堕不堕胎也没有多大关系。你别杞人忧天!”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我以前老是想,我要是死了,我会改变多少人的一生呢?没有,谁的人生也不会因为我改变。大家还是这样:吃饭上班、谈情做爱,生老病死。别人会迅速忘记我,我也会迅速忘记任何人、任何事情……所以,没关系,爱徽不会有问题的。”她平淡而流利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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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离我们有多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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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有不同!”
  “什么不同?大家都一样。”戴娅手一甩,把一块肉骨头扔到垃圾桶里,问。
  我却回答不出。
  夜里,我独个儿走,甚至在海边逗留很久。天正下着小雨。我看见乌云蕴集,联结地平线的天际却触目的明亮。倘若静止可以执着,海洋仅仅是可以溯回前进的平原,但巨大的涛声比风吹稻谷还要嘹亮千倍地回响,持续不绝。即便远远站着,立在沙滩之外,我仍然因为某种事物而手足冰凉。路灯下雨水的轨迹被照亮了,它们清晰可见,它们从几亿米的高空倾泻而来,但入地就化,不知所在。海中央那个囫囵竖着的礁石,被我瞪了很久,但最后我还是打定主意,转过身朝前走去。
  在黑暗中我踩着墙上的青苔,用手紧紧攀着藤蔓,向上、翻身。还是一滑脚扑到墙内的花丛中。荆棘扎在皮肤里,膝盖磕在水沟边上,有些腥浓的液体从我体内冒出。我不觉得痛,只是拿裙子角简单地擦了擦。我一再重复地对自己说,我肯定是疯了。但我还是咬着牙,眼睛因为长时间瞪视,隐隐发痛。
  我摸出袋里的钥匙,打开后门。我动作很慢,甚至由于怕门发出声响,蹲下身,用另外一只手把门托顶上去。然后就溜进来,屋子里非常黑,只有零零落几盏墙灯在亮。我猫着腰,顺着横七竖八的桌椅挪动身躯——越过东面的墙,一下钻到钢琴下面。
  钢琴用厚厚的幔布遮着,中心空洞。琴木味、烟蒂味以及残余的酒香充盈其间。我趴着,把周围的蜘蛛丝拂开。屋子里很安静,好象一个人也没有,窗外初夏的雨水加深这寂静,我突然恹恹欲睡,但我的心依旧狂跳着,无法止歇。
  突然有人跑着,他全身赤裸,揭开钢琴幔布的一角,急促地拿手指往琴上按。一串乐符劈天盖地灌顶而来,震得我头脑发昏,不得不用手捂着耳朵。又有一个人走过来,站在钢琴边上,暗哑着声音说:“不要这样弹琴。”声音没有停止,宏大地闪烁在我听觉深处,骤高骤低,毫无逻辑,阴诲与狂躁。我的太阳穴“扑扑扑”跳着,头很痛,只好俯下脸,让冰凉细微的地上沙砾从适才脸上的伤痕上再度划过。
  音乐终于戛然而止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他们坐在一起,靠得很紧,密切相连,毫无动静。窗外的雨溅到栏杆上,发出“滴答滴答”声响。汗在我全身茂盛,它们恣意流淌,如果这样自由地蔓延下去,会怎么样?我把牙齿露出来,咬住上唇的咸味。
  他们很安静,一切都小心翼翼进行。
  喘息声还是盘旋起来。
  从他的唇间吐出,回响在他的唇里。
  我从钢琴下站出来,赤手空拳。我看都不看何霁文,我冲着秦则喊:“我是
  来告诉你,我不是看不懂你的诗!”
  我问过奶奶很多次,很久很久以前的海岛是什么样的?她回答不出来。在她的喃喃自语中,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个没有历史的海岛,简直找不出它的过去。这里建建、那里搬搬,留下的痕迹统共不超过三十年。曾经有人把秦代的兵马俑搬到岛上,不多,只有两只。人们想了个办法,在兵马俑周围放上无数个可折射的镜片,让观众从镜片外含糊的看,便看到无数兵马俑重叠着延展开去,让人意乱神迷。这个城市也没有未来,它一点也不咄咄逼人,所有的人在阳光下悠闲地晒着太阳,缓缓散步,像修拉那几副有名的印象画——只守住现在一刹那,空气新鲜、花朵烂漫。
  我们海岛只拥有一个现在时——有时候这样的想法让我无可忍受。在这个远离大陆的海岛上,世世代代只能承受无以馈赠,没有什么能证实自己。真让人沮丧。
  那天,我从酒吧出来,跑得飞快。我觉得自己吓坏了,迫切想找个人说话。我跑到那个男人的屋子前,小声敲他的门,甚至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说:“秦则有急事找你。”他妻子在房间里摔了个东西,好象打在我脸上。我突然委屈地抽泣起来,憋不住。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很大,和雨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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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离我们有多远(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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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我,他木着脸没有表情。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裙子提高,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流血了。”他看了看我的腿,所幸真的流了很多血,脚板子全染红了。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转过身快步走。
  我们抄小路到海边。下了海沙滩。他让我坐在岩石底的沙地上,用手掬把海水,一下按住我的伤口。我活脱脱地跳了起来,一股痛感从膝盖直冲到眼睛里,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愤怒地朝他爆发些不成语句的词语,但他的手始终紧紧揪住我,把头靠过来,噘着嘴对着我的伤口吹气。
  “我受伤你难过么?”我冲着他低下的脑门问。他对着我的伤口点点头。
  “要是我死了呢?你会记得我么?会难过么?”
  “不知道。”他脸色平淡地说。
  “可你说过,你说你想写诗了,为我而写,全献给我。你说过的!因为这个,你也该记得我。一直记得。好象刀痕刻在树干上,磨灭不了。”我一鼓劲流利地喊。
  但他不听我说。他把头扭过去看着大海。浅夜里海尽头红得发亮的云早已不知所踪,除了雨水,再没有任何光亮降临到我们身上。他的手还在摩搓着我的伤口,伤口的周围,力道轻柔,好象一条鱼的尾巴轻轻扫过另一条鱼的尾巴。我感到周围非常非常非常的安静,以至于我不得不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以免叫出声来。
  小朗,他慢慢地喊我的名字:“听着,我不喜欢自己身上那些磨灭不了的东西。它们像方格子规范我,让我不得自由。”他说起他妻子和孩子,说他们是他的负担,他不知道凭什么自己要承受他们。“在转车的中点站,我起意要把他们扔在那里。反正人总是会活着的,他们跟着我也不见得活得好。”他烦躁地说着,越退越远。他说他不明白他妻儿干嘛在千百万人中就死认定他,缠着他不放,他千方百计地逃,他们就是紧紧跟着他。“就像憋口痰在喉咙口,像好几天的屎堵在屁股眼上,就是拉不出去!”他恶狠狠地说:“我现在只要我自己,别的事情我统统不管了!”
  “不是。不可磨灭的东西不是那样的,它是从你心里一点一点萌发出来,好象鱼咬着鱼饵,线头把生命一下一下地快乐地扯出来。”我很笃定地翘着嘴巴,站起来,看着他。在茫茫大海之间,他是离我最近的人。
  “我觉得‘不可磨灭’,就像星星那样。你走、远离一切、背上行囊。但忘记了它。接着你流浪啊流浪,经历很多苦和难。有一天,突然抬头,它还在那里,卓卓其华。它永远不会离开你,那么美、那么好。”我继续说,天上此刻并没有星星,但我觉得我的脸庞明亮得很——映照在他心里,一定既辉煌又难忘。我暗自忖度。
  “文学是这样。我,我也是。”
  “我,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说,目光慌乱。
  “我是。”我坚持说。竖起指尖,弯腰在他周围的沙地上划了个大圆,一步跳到圆圈里,和他站在一起,贴得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对方腥重的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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