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18章


  何霁文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这就要走了么?”他问,还冲着我喊,简直目瞪口呆。“就这么走了?”“还打算怎么折腾我们啊?”小四懒懒地说。二两抚慰小四,拍他肩膀,说算了算了。环岛车开来的时候,幺一踮起脚尖“嗨!”了一声,清脆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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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纸船去航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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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霁文还想说什么,我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我知道我必须与他十指相扣,他的手像凌晨初结的冰凌露水侵沁到我滚烫得无可遏止的掌心里来。他们上车、整理行李、互相搭讪,甚至不看我们一眼。也许是这种类型的诗歌朗诵会经历多了,也许是我们做得实在糟糕。我也在何霁文耳边说:“算了,算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样呢?”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像灯泡,但环岛车当真迤俪而去了。
  “算了,算了。还要他们做什么呢?”我不停地说,何霁文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扑扑”跳动,跟心脏似地跳。
  “呸!你懂什么你!”何霁文突然转过头来,一口唾液恶狠狠地吐到我脸上:“你什么也不懂!”
  秦,酒吧为什么要关门?你好好告诉我。我什么也不懂。那天晚上,我就对秦则这么说。
  没钱了,开不下去。秦则叹了口气,小朗,我算笔帐吧。酒吧月收入跟营业额关系很大。我们这样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屋租金每个月八千元,另外还需要开销人工,一般服务员工资四百元,厨师能到八百元。水电费也不低,现在还有歌手的演出费用等等。照道理,每天的营业额至少应该在八百元左右才能平衡。可是,我们还经常搞些活动,酒水免费什么的,负责嘉宾食宿。一来二去,酒吧现在不仅仅赔钱,还欠了些债。
  为什么还要搞诗歌朗诵会呢?小文的话,你言听计从,是不是?
  很多原因吧,秦则笑起来,说,首先是文化,我做事情总喜欢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小朗,我不死心,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像绕着饭罩子乱飞的苍蝇。我老是觉得自己悬在半空里,语言也悬在半空里,上不上,下不下。大学时候,我有个好朋友,中风瘫痪了。我们在学校发起募捐,我简直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连铺盖都打算卖掉。可后来他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不见好。其实,我心里很失望,我甚至希望他干脆死掉。他好不好坏不坏的,我们的募捐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做每件事情,都习惯有个巨大的结局,来昭显我们所做的意义。
  所以,你明知道酒吧会倒闭,还是这样做?你这个大笨蛋!我嚷起来——但对他的匪夷所思倏忽而逝,我的心彻底软下来,浑身战抖——对不起,对不起,秦,是我不好。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你理解我,小朗。他还拍拍我的头,他说不是你的错,谁的错也不是。天冷了,我们快进去,炖一锅鱼汤,加点姜啊枸杞啊,叫小文、爱徽一起补补身子。
  我擦掉脸上的唾液,沿着海沙滩上的鹅卵石道朝前走。你瞧这些鹅卵石多漂亮,红白绿相间!我对自己说,一遍一遍说。我在路上走了很久,直到阿廖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找你,小朗。你在这里干什么呐?
  在酝酿诗歌呐,我现在是有名的海岛女诗人。我边说,边笑,抹着腮帮。我其实很困了,都困出眼泪来了——我补充说——脑力劳动真辛苦。
  来,小朗,我请你坐一次环岛车。我开,你坐,就我们俩。跟小时候我们趴在别人自行车上,玩“去北京”的游戏一样。阿廖走过来,拉我的手走到有长长车摆、黄白花纹相间车盖的电动旅游车上。那辆车被打扫得很干净,所有的位置空荡荡,阿廖让我坐在司机座位的后头,“一排一座,你是公主啊!”阿廖大声说,我咯咯咯捂着嘴。
  阿廖问我要去那里——北京?上海?广州?
  不!不!再远些!再远些!到草原!到高山!到沼泽!到冰川!我喊,趴在阿廖的肩膀上。环岛车轰隆隆行驶开来。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沿海一路的旧式别墅只有星星点点微弱的灯、初冬浅薄不清的人声。阿廖把车子开得很快,前灯转到强光,光在我面前指引出一条长长而蜿蜒的路,一直淹没到黑暗之中。车不断往前开,黑暗就不断后退,但是总也看不到头。偶尔扭过头,我就会发现傍晚不由分说的黑暗又在后面追逐我们,吞没车曾经劈开的道路。而那些保持乡愿面孔的路灯,它们为伫立而存在,人们只能看见灯光近旁飘动的灰尘颗粒。灰尘似水汽蒸腾,路灯如缥缈的花——一起腐烂慵懒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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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纸船去航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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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越来越大。阿廖叫我把领口竖起来。我不干。拿冰冷的耳朵挤在他脸颊上。我们都不说话。这样急剧下堕的夜晚我应该想些什么?诗歌?酒吧?爱徽?秦则?阿廖还是我自己?偶尔有擦身而过的行人,我就扭过头去看他们,看他们走入亦步亦趋的黑暗里。谁也不曾增加,谁也不曾减少。
  车声很大,震响我的耳膜。
  车一停,海潮声瞬息而至。阿廖扭过头来。他还是阿廖——我想——魔法消失了。“谢谢你,真好玩。”我缩回手小声说。
  “你开心就好。”
  “你……又回去上班啦?又开电动车?”
  “不是。我给哥们借车,公司很容易钻空子,现在又不是旅游旺季。”
  “阿廖真好。”我说,对他笑。
  “好么?”
  “好!”
  “小朗……,”他说:“我有话对你说。”
  我看着他,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又板下脸。“可我要吃晚饭去。”我说,起身跳下车。
  “再见,小朗。”在我身后,他喃喃着。
  我顿了顿,扭转身,跑到司机座的车窗下,拍拍他的胳膊:“为什么要说‘再见’,阿廖阿廖,你接受远洋轮船的工作,你要走了,我见不到你了?”
  我屏息等着他回答。但他说,不是。
  你以后准备干吗呢?
  在网吧打游戏呗。他看着我的眼睛。
  沙滩上夜晚的小贩开始活动,这样冷的天,游客寥寥,他们也出来,不得不出来。有个卖椰子的,一大麻袋椰子拖在地上,边走边用土话喊“椰子当买无咯,椰子当买无咯!”他喊了很久,有一次,不耐烦,就用粗粗的嗓门吼上去:“椰子他妈的不要钱!”——没有人搭理他。
  “我真走了。”我垂下眼,意兴阑珊。“你也别说再见,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小朗。阿廖拉住我的袖子,但我拂开他。
  “祝福你!”等我走到小山坡上,他突然对我喊。
  我转过身,看着他。阿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仍旧看着我的眼睛。“哈哈,阿廖,你说话变酸了。”我捂着肚子笑。
  “靠!别笑!”他喊,猛力拍了下车喇叭。
  “阿廖?”
  “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祝福你……”他自坡下仰头看我,用力地喊。后来他又把头缩回去,抵在方向盘上。他始终喊着,始终压着喇叭,两者声音巨大,沙滩上所有人都朝这里看,很多人跑过来。
  我看着他,他尽力延续的声音猛烈撞击我,疼痛又来了。但现在的疼痛让我麻木、不耐烦。我转过身,用手堵住耳朵,继续朝前走。
  现在,我也走在适才的黑暗中了。我一直用手捂着耳朵,目光朝前。又有一辆环岛电动车驶过来。它灯光明亮,刹那晃了眼。我停下来,想辨认司机的模样,但不是阿廖。刺目的光终于缩成一个视网膜上一个小点,而后消失。路上的人影一瞬间浮现出来,三三两两。我并不是独个儿,这使我不由愣了愣。有两个小小的人走过我身边,手拉手。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去把纸船放在大海里,让它飘走,到北极去。”“是天亮的地方么?”另一个问。我走过他们,边走,边不停的咳嗽。阿廖曾经是我的,他可能会是我的。只要我愿意——这些念头盘旋不去,我咳得肺都要穿透了。
  “秦!”我终于小声地喊出他的名字。“秦!我也和你一样一无所有了。”我说,好象不这样说,不这样呼喊,我就会被深切的痛苦与内疚折磨干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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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圣人那样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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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躺着,没有拒绝我。我俯下身吻你,口齿相交,我尝到你嘴唇的味道、进而是牙齿、舌头和唾液。但都不是你吻的味道。“慢慢来。”我抽空对着你的眼睛小声说。你慌张极了,像个孩子一味只想讨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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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圣人那样歌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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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她说,听我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吧,妲妲。现在也只有你在我身边,听我说话。妲妲,我生活着,没有妨碍任何人,可经常有些什么粗暴地闯进来,把死亡判决书塞给我。以前,他们告诉我,妈妈死了。接着,他们告诉我,某些社会方式死了。后来,出现了个杜尚,他说架上绘画死了,但很快又有人宣判杜尚死亡。在下去,是古体诗词形式、是秦则的酒吧……他们不仅仅宣判,还粗暴干涉,亲手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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