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21章


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畏惧防备地看着何霁文,抓起女孩的衣领掉头就跑。
  “哦!其他诗人们的荣誉和光明!”何霁文又面对我们,伸出双手,一股脑诵下去:
  “但愿那使我探索你的诗卷的
 长久的热忱与极大的爱好于我有补。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请看那只我从她那里折回的畜生;
 帮助我摆脱她,你载誉的圣哲;
 因为她使我全身的筋脉震惊……”
  “算了吧,”他脸上的表情像蜡油一样松垮了,何霁文垂下手,现在他像孩子一样彷徨无计,“算了吧,”他看着我们,把最后一句读出来:“你必须走另一条道路。”
  爱徽低喊了一声,她擦过我身边朝何霁文跑去,陷落在他怀里。“小朗,你看,”何霁文抱住她,对我说:“这就是你们的艺术,自以为是、画地为牢。它没有用了。”他冲我摇摇头:“我再也不讲表达的艺术了,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就是艺术品,我只能保护好它。”
  “你还爱秦么?还爱么?”我也朝他嚷。人群把我和他们隔断了,我不得不抬高声音。
  他看着我,我看见他眼眶发红。我坚信这不是风的缘故,不,即使风那么大——这是张那么那么干净的脸。我对自己说。他让我刺目得不得不转过身,面向城市。
  阳光在寒冷的空气里循规蹈矩,没有温度、但无比严格。那些高楼大厦都依言落下阴影,在我绝望的眼里,是这个城市永远摆脱不了的斑马线。
---------------
像圣人那样歌唱(6)
---------------
  “还剩五分钟就可以上车了。”他们对我说。我脑袋一片迷糊,“关于文化的问题……”我喃喃地说。“得了,小朗,”爱徽碰碰我:“没有文化、没有艺术,我们现在是浪迹天涯。”“可我不想去。”我终于说。他们不理睬我,拖着行李走。
  “秦还在海岛上……”我又说。他们仍旧走得很快,我不得不跟着他们,检票、穿过月台、寻找车厢……有列小小的火车驶过来,我踮着脚尖看,那是一列货车,车厢全暗着,原本指望看到窗窗人影,但没有。列车呼啸而过时带来的风很大,我突然觉得那列货车列车员一定是很孤独,他身后没有人,没有乘客。
  “我想回去。”我又重复一次。关于那个列车员的想法让我如坐针毡。但他们上了车。我踩在列车的踏脚上,冰冷的钢铁与煤渣味隐隐浮动——我曾经多么想离开海岛,我想,可我要回去。
  他们已经落座,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冷冷地看我。我犹豫了,但我还是想回去。
  “得了,你这个胆小鬼!”何霁文突然拉上窗户,对我喊。他把我的行李一口气扔到甩出来,摔在地上。
  我跑过去,跑到我行李边。他们和我对峙——我想,边上有台IC卡电话,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拨个电话给秦则,让他听听火车、听听喇叭、听听行人、听听迎来送往的声音。
  但这列火车开始开动了,“轰隆轰隆”由缓到急。他们的面孔开始离开我,游移到我视线之外。“爱!小文!”我下意识快跑几步,冲着窗户喊。
  “上来啊!”他们探出来,爱徽尽力地朝向我,伸出手:“小朗,我们要在一起。”
  我不想离开了。我仍旧摇摇头。很多声音、很多人从我的眼前接踵而过,只是我的心像暗夜一样安静。
  车越开越快,契合书上分别的情节。我沉吟——该不该哭呐?爱徽对我喊:“和我在一起,小朗!小朗!”她的手伸向我。他们俩都哭了。
  我无意识地跟着车跑,喊起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嘴里喊什么。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爱人和战友,我深切地感受着这样的密不可分。但他们已经彻底和我不一样了——我知道,他们要离开,比我更前途茫茫。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美与爱
  “现在几点钟了?”我边问,边习惯地昂着头找墙上的挂钟。
  “半夜了吧。”你说。酒吧里只开了一小盏墙灯,我看不见钟面上的字。
  四面静谧无声,我用手捧着大碗喝你刚帮我倒的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就害羞了。
  “怎么那么晚?刚才渡口那里挺热闹。”我拿袖子抹下嘴巴。
  “现在不行了,一冷,大家都躲到房间里去了。”你说。虽然这房子在小路的拐角,四面没有邻居,但大概是夜晚的缘故,我们都压低声音。
  “外面大概又静又黑吧。”我问。
  “是呐。”
  “我还是回去吧。”
  “留下来。”你对我说:“我们可以说一宿的话。”
  我们面对面坐着,灯光斜照过来,很微弱。你在黑暗里摸索着折一张香烟壳里的锡箔纸。我当然可以和你讲很久的话,要多久有多久。可在这样扑朔迷离的寂静里,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找不到任何话题。
  “说什么呢?”我问。
  “回海岛的路上,想什么?”你漫不经心地说。
  我脸红了,可你没看见。“我刚上岸,就跑起来。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每棵树上都挂着一个小牌子,标注它们的名字。我边跑,边看那些牌子。有很多树,我以前都不认识,白千层、假槟榔、南洋杉、龙眼、芒果、黄叶夹竹桃、樟树、枫思树……我以前光知道椰子树。”
  “呵呵,你看到它们了么?它们晚上也‘咕噜咕噜’喝水吧,和你一样。”你取笑我。
  我装着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我很冷,边往手上呵气边跑,跑到下一棵树下,才喘气。每看到一棵树,我就大喊出他们的名字,轮到下次又见了这样的树,我就说,哇,原来你就是什么什么的啊……离开渡口,就越来越难遇上人。我把眼睛瞪得很大,有点害怕,又很开心。”
---------------
像圣人那样歌唱(7)
---------------
  “晚上总是很让人开心。”你沉吟地说。
  “你也说说吧。”我逗你。
  “唔……有一个晚上……”
  “说吧。”我怂恿着。
  “有一个晚上,我和小文在路上走,喝醉了酒。小文想对的女孩念诗——径直走过去,遇到谁是谁……”你笑了,我想到何霁文在广场上念《神曲》的样子,也笑起来。
  “结果每个女孩都骂他‘有病’,他沮丧极了。我在旁边看了,怪心疼。等到街上都找不着人,小文就冲着我念。我给了他一个硬币。他接过来,边走边用力朝前扔,树上的叶子亮盈盈,路前那个硬币也亮盈盈随时扑闪。小文叼着烟,时不时撒开腿跑,弯下腰去捡硬币。”
  “哦。”
  “春天到了,蝴蝶恋爱了,苍蝇怀孕了,蚂蚁同居了,蛐蛐私奔了,金龟子不改嫁了,连青蛙,也生孩子了——他妈的,你跟了我吧!”
  “什么?”我问你。
  “小文当时念的。”
  “那时候……你们好了没有?”
  “没。”
  路的尽头依稀犬吠,你听到了,说:“狗叫了,天要亮了。”
  “乱说。鸡叫了天才亮呢。”我嗔你。
  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是一段好时光——你成了我的,我成了你的。所有现实的可能都对我们关闭,而我因此满心欢喜——这有什么要紧?我会为你写一篇文章,写千万篇文章,用光我认识的所有的字、所有语言。后来也许我们老了、丑了、生病了、死了、变成火、变成土,或者更坏,我们和别人天长地久去了,但这些语言还是我们的,我们俩,我们成了对方唯一的倾诉者与凝听者,任是谁也无法改变。
  我为你写的东西,我允诺你说,倘若只为你而写,我必用“你”来称呼你,不用虚假的化名、不顾左右而言他、不像谈及别人的故事那样滔滔不绝或者结结巴巴。“这会颠覆情节与叙述!”你笑起来,说我傻。但这有什么关系?你是重要的,语言是重要的。如果我真诚,不讳言你们在我心中二合为一,书写就是可逆的。就象我自己面对一盘棋,我尽可以打破一切章法,让士兵倒退走,让国王勇往飞奔,让你高高竖立,只要我愿意。
  但为什么呢?你问我。
  你闻!——当你问这话的时候,我突然蹦跳起来,命令你。
  什么?
  有一股香味!你快闻闻!——我推搡着你。
  我鼻子不好——你非常非常抱歉地看着我——抽烟抽坏了。
  不不,很强烈的味道,一股香味。你用力嗅,一定可以嗅到!我坚持地说,四下找。
  很新鲜的空气让周围的物事显得特别乖巧。你闭上眼睛:我们手上啃一半的苹果、谁家窗口飘来菜子油的味道,爆炒栗子小贩在不远处……但都不是这些,不是。
  你猛然睁开眼睛,很确定地说:“是梅花。”
  怎么会有梅花呢?
  “肯定是!”你确定地回答。我们手拉手顺着街道走。果然,在不远阴暗没有路灯的街边上,看到一棵小小的梅树。
  我们过两个人的日子。我埋怨说,我再也不想吃萝卜丝加稀饭了。可没有办法,没有顾客上门,你又收到传票,要你一星期后到庭就拖欠某物业公司水电费5000元一事进行陈述。我们都像小时候玩捉迷藏,尽力用手掌把眼睛捂得严严实实,不看外面的世界。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