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漪之恋

绿漪到了家里，林函民早已经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回来，忙拉了她道：“韩姑娘，快！日本人今天破了嘉兴城了，一路朝我们这边来了，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了。刚才听到的枪炮声，怕是已经离这里不远了。我今天到学校里头去找了个做事的老人，他是办学那年就在里头做事了，他那里有一辆马车，你快些和香琪收拾了东西跟着他们一家子到南边去。快，赶紧了。对了，连常妈一同带上。你们，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这群狗日的东西给害了！”
    “那么您呢？难道，您不走吗？”绿漪道。
    林函民看了看绿漪沉静道：“不，梓峰这一开战，怕是不知会怎样。我总想着，离他近点，他是死是活，总要有人接应。另外，我年纪也大了，车子上哪又挤得下那么多的人呢。再说，我总要告诉那些东洋鬼子，并不是人人都怕他们的。”
    正说着，常妈已经收拾好了包裹领着香琪过来给林函民磕头，自己也抹着眼泪。
    门外，那校工赶着车子也到了，三人这才匆忙地跳上了车去。
    那校工一拉缰绳，马儿一声长鸣，腾起四蹄便飞也似地向城外头跑去，出了城门一路向南边跑去。
    绿漪坐在马车上，远处的枪炮声依稀不断，再走了大约四、五里地，还能听见声响。天际上开始显现火光，一点点照亮天际，有时又灭了下去，总是哄闹一阵又隐藏到夜的黑色中去。
    绿漪担心那里真的就有日本兵赶到了，虽然没有再听见更大点的声音，但总觉得青松镇那头蒸腾着一股杀气，就在那里笼罩着，再也散不开去。
    马蹄“得得”，车子里头坐了那校工的老婆孩子以及常妈和香琪，真像林函民讲的那样再也挤不下人了。
    那几个孩子因为熬夜犯困早已经支撑不住，东倒西歪地横在各处，常妈却是一边双手合十，嘴巴里头嗫嚅着“菩萨保佑”的话语。
    他们就这样一路颠簸着走在夜晚乡间的原野上，在这片杂草丛生，满目苍痍的土地上，正有无数的逃难的人们和他们一样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要赶往更南面的地方去。也许，在南方，他们可以暂时找到得以安居的土地，可是，只要侵略者继续向前推进，他们还是必须离开新的寄居地，到更远的陌生的地方去逃难。如果，有一天，不幸和侵略者相遇了，那么等待他们的也将会是可怕的命运。
    绿漪坐在摇晃不止的车厢内，想起了从前自己凄惨的命运，又看着眼前整个民族正经历着痛苦和磨难，她便觉得自己的那些痛苦便不能算是什么了。她低头看看熟睡着的香琪，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孩子照顾好，把这孩子好好地在这战火横飞，硝烟滚滚的战争中保护下来，那便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了。她这样想着，对着香琪微微一笑，又拿手指去抚这孩子头上垂下的几根头发，帮她把它们捋到耳后。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绿漪不知马车走了多远了，只是慢慢看见前面的驿道尽头那连绵起伏的山梁一直就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太阳在这山梁上缓缓漏起出个月牙形的边，顿时，那青山上的松柏翠杉就在阳光晨曦中抖动了一身的金光。那阳光越发多起来，太阳也跳出了大半个，绿漪拉开窗帘子，一直就看到更远的地方去……
    *****
    尾声
    一九四九年冬，上海衡山路（1943年前还是叫贝当路），一个身穿白色针黹衫绣花旗袍的女子站在路边一栋白色小洋楼旁，朝那楼房看了很久。这条路一向幽深、寂静，路两侧都是些欧洲风格的花园住宅。白衣女子已经在这里这样来回驻足了有一个多月，总是在这样一个时间悄悄地来，又静静地去，谁也不知道她在等谁，又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天渐渐下起雨来，那女子转过身子，手里撑起了一朵五色小花图案的阳伞，穿过街道，向马路对面走去，第二日还会照例过来。
    直到有一天，从那马路的另一头走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那是冬季的一个下午，阳光穿过梧桐树稀疏的树叶，照射在地面上，使人忘记了几个月前，这座城市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一切归于平静，阳光树影下的人们在这个午后显得特别轻松和悠闲。那男子身穿一件灰白色中山装，里面衬着厚厚的毛衣，朝这幢白楼走来，也在这样一个午后来到了这座小楼旁。
    白衣女子再回头看见他时，突然就站在那里不动了。那男子快步地走过来，立在她面前，然后伸出一条胳膊，看了她好一会儿，颤抖着双臂扶住了她的手道：“绿漪，走吧……我让你等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白衣女子点点头，眼里噙了泪，也住了他的手，缓缓走下那路旁边的台阶，两人相扶着朝远处走去……
    一九四九年国MIN党撤军时，林梓峰随军队一起去了台湾，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能够踏上祖国的土地。林老先生在抗日战争中不幸死于日军的炮火。林梓峰临走前，终于在昆明找到了绿漪和香琪，那时，香琪已经长大，他要带她们一同过去，绿漪却拒绝了他。在绿漪的心中，始终不能忘却的是从前的记忆，是她初恋爱人的影子……那个烽火连天的夜晚，绿漪看着躺在马车上受了重伤的黎向海，一边难忍着悲痛，一边往他手中塞上了一张纸条，上面用钢笔写下了她从前居住的上海贝当路洋房的住址，轻轻在他耳旁低语道：“哪一天，等战争结束，我会在那里等你……那是我从前住过的地方，我出生的地方……我想我们总能在一起的……我想带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