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皇袍的景项端坐在朝堂之上,身姿挺拔,脸上刚毅的轮廓,冷峻的面容都通通隐在了帝冠之上的垂珠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帝王的威严丝毫没有因为伤势而减少半分,朝堂之上的众臣竟然没有人看出任何端倪,钢筋铁骨的人也不过这样吧,那样重的伤,竟都被他视若无物。
“陛下,这般蛮夷如此目中无人,难道是欺我大秦无人不成!请陛下授命,容我大秦将士将他们通通打回娘胎里去!”
“陛下,这般歹人竟敢公然向我大秦挑衅,请陛下允臣下亲自任主帅,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陛下三思,诸位大人三思。前些日子探子回报,匈奴、月氏、东胡、乌孙、楼兰、龟兹等西域二十六国结成盟军,如今为何仅有匈奴这一支单兵袭击我大秦上郡,既是结盟,匈奴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妄自动手?蛮夷狡猾,唯恐有诈,陛下三思。”
就在此时,一名内监弯腰低声在景项身旁禀报了些什么,一直没有吭声的景项那双诡异的红眸这才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有些倦意地抬起一只手。
那内监会意,捏着嗓子高声唱道:“陛下命诸位大臣暂且退朝,押后再议。”
众臣也不敢有异议,面面相觑之后,皆两手平举于面前,长袖曳地,弯腰行礼,齐声道:“诺……”
众臣退后,那内监才继而清了清嗓子,走下台阶到殿侧一处垂帘前轻声道:“陛下请姑娘上殿。”
“有劳。”垂帘后响起了一声清润悦耳的声音,那内监眯了眯眼睛,很是受用,笑意吟吟地行了个礼也退了下去,殿上侍奉的宫人也都悄无声息地退了。
轻尘这才从帘后走出,她抬眼看了看坐在上面的景项,心知他昨晚流了多少血,轻尘不免有些担心:“陛下……”
“像昨日那样,唤我景项即好,昨天你不是做得很好?”景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此刻只剩下他们二人,疲倦之意便不再刻意收敛,坐着的姿势也微微放松了一些,帝冠之下,是一张微微发白的俊容,唯独那双妖冶的红眸依旧从容锐利,没有半分疲倦。
轻尘轻叹了口气,索性也抛了这些虚礼:“景项,现在你可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适才你也听到了,匈奴率了一支军队袭击了大秦边关上郡。他不像是会如此不按计划贸然行事的人,此举恐怕是在逼我将你归还。孰知并非我将你掳来,而是你自愿归来。”
“岩止?”轻尘纳闷了,她临行前分明给岩止留书一封,将自已的意图说得清清楚楚,为何岩止还会如此震怒,竟然贸然涉险,亲自率军袭击秦朝郡城?
见轻尘一脸困惑的模样,景项摇了摇头,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轻尘,你说,他竟攻到我大秦的家门口了,我该当如何?”
轻尘面色一变,蓦然蹙眉,但那双清亮的黑眸却依旧沉静如水,没有一丝慌乱,她语气清冷,倒真摆出了几分与景项谈判的气势:“适才所闻,对西域诸国联盟之事你早已察觉,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任何动作?你不怕他们真的联盟成军攻打大秦吗?”
轻尘话虽这么说,但略显咄咄逼人的眼光中却明显是怀疑。
直到此时,景项才微微一敛红眸,嘴角是似有若无的笑意,叹道:“轻尘,你果真是个顶聪明的人。我不忧心他们会不会结盟,盟军会不会侵扰我大秦疆土,我所忧心的,恰恰是他们不结盟,不攻打大秦,坏了我的事。”
“还请明示。”既然景项都说到这份上了,轻尘不禁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未必没有让景项改变目的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定是知道些什么,才敢赌这一把回到大秦与我谈条件。”景项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你竟什么也不知道。轻尘啊轻尘,我该将你如何才好?”
这丫头,什么也不知道就敢来和他谈,可偏偏她就是一无所知,在她还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就已经有了半成胜券在握,她是真的本性如此,还是根本就是在赌他对她的情谊?
“你可知寻川此人?”景项饶有兴趣地问轻尘道。
寻川?!
一听到这两个字,轻尘心里便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黑了脸,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轻尘对此人忌惮得很,此时景项忽然间提到这个名字,轻尘便知此事恐怕果然与此人逃不开干系。
“看来你果然已经知道这个人了。”景项不出意外地扬唇一笑:“如果我告诉你,待他们联军攻秦,无需我大秦动手,匈奴王岩止定会立即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成为众矢之的而已。结盟不假,西域诸国结盟置匈奴于死地才是真,如今除匈奴王岩止之外,西域诸国之王已经皆在寻川的掌控中,你可相信?大秦和寻川合谋的目的也不过是要置匈奴王岩止于死地,此人一死,匈奴不攻自破,既达成寻川的目的,又替我大秦免去一势力日渐膨胀的祸患,何乐而不为?”
“他们的目的是岩止……”轻尘的眼神闪了闪,眸光赫然一冷,一瞬间竟凌厉逼人:“寻川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为何要置岩止于死地?”
“这世间多少恩怨,又岂是你我能一一明了的。”景项摇了摇头,竟是叹息,她如今这般冷厉的眼神可有多少年不曾再见过了?能让她如此的,这世间,恐怕也只有那人了……
“不过……你会在这时候失踪,激怒匈奴王,使他将结盟联军之事抛下,突然率军出现在我大秦上郡,这应该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
“寻川如何有本事能让西域这么多个国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即使他真的如此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将此事办得如此天衣无缝,世间最难控制的便是人心,他如何能肯定……”
轻尘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了,一阵沉默,她忽然苦笑地摇了摇头,他们为什么要听寻川的?她自己不也差一点就听命于他了么?
原来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控制了西域诸国,不知岩止是否察觉到了端倪,这些西域诸国皆依附于如今俨然就是西域实力最强盛的大国的匈奴,寻川此人,果然城府极深,即使是当年的弓青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轻尘想到自己也曾差点就被寻川牵了魂,受他控制,看来西域诸王也是如此,那么景项呢?
轻尘抬起眼,有些担忧地看向景项,似乎想要用这一双眼睛将景项不着寸缕地看透一般。
“那你呢?”
景项微微一愣,然后笑了,那双诡异的红眸越发妖冶:“真龙天子如何能轻易让他得逞?我大秦岂能轻易任一个妖人摆布。”
他选择与寻川合作,不过是坐收渔翁之利罢了,岩止一死,匈奴必将颓败,这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这是西域内乱,景项,我并不希望你插手此事。”轻尘一身青色衣裙,孑然而立,青丝如绸,明眸皓齿,分明是一个如此清瘦的女子,可此时说话的口气神态,从容而威严的气质在景项这样一国之君面前,俨然丝毫不逊色。
“你想要说服我放弃与寻川的合作?”景项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就料到轻尘会这么说,他曲指成拳,虎口抵于唇边轻咳了几声,竟是扯到了胸口的伤,脸色也跟着泛白起来。
轻尘上前几步,托手扶了景项一把,景项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你且说说说服我的理由。”
“大秦如今虽繁盛,但你毕竟才在位三年,昔日你接手大秦之时,举国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正是百业待兴,巩固统治的时候,我曾是为将之人,纵使你才华过人,但行军之事我必是能比你多说几句话的。以大秦如今的兵力,绝对不足以应对过多的战事。大秦与匈奴素来交恶,即使是当年的我,也是一心一意要横扫匈奴,覆灭匈奴,但今时不同往日,岩止是一个好君王,至少在他统治下的这些年,励精图治,匈奴日益强盛,但却不似以往那般肆意侵袭大秦边关,屠杀无辜子民。何不趁此机会,两国交好,不战,于你于岩止,都是一个值得考虑的决策。”
景项赤红的眸子闪过一抹异样的光,此时竟也是颇感兴趣地静静听着轻尘到底能如何说服他。
“当年秦皇不是要命我和亲匈奴么,如今你何不就此接纳他的‘好意’,只要我百年未死,可保匈奴大秦两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况且,寻川城府之深,你又如何能保证他日西域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对大秦不是一种威胁?”
“倘若大秦与匈奴终有一日对峙杀场,你当如何?”低沉磁性的嗓音如珠玉掷地,景项蓦然开口。
轻尘定定地直视着景项的眼睛,朝殿之上一时间竟寂静无声,半晌,她才挑唇笑了:“那你们可别太容易被岩止打败啊,否则我会很为难的。”
景项亦笑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古人诚不欺我也。你终是我大秦的子女,不可厚此薄彼啊。”
景项起身,广袖一拂,方才还显得苍白的脸色竟也恢复了些血色:“上郡如今被围困,形势不佳,当今匈奴王果真非良善之辈,下手颇狠。我将亲自坐镇上郡,你可要随我去?”
……
上郡被围,强撑数日已是奇迹。
蔚蓝的天空下,金色的沙漠中,黑色的马如同闪电,马蹄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扬起的黄沙漫天飞舞,匈奴大军的气势越盛,上郡守将的脸色就越发难看。
而那位残酷莫测的匈奴王却如同一只优雅的雄狮,根本就无意于一举将上郡扫荡屠杀尽,他似乎在慢慢欣赏着秦将绷紧神经战战兢兢的模样,研磨着他们的恐惧神经,直到他们惶恐到了极点,彻底崩溃。
上郡分成内外两城,但城防工事简陋。最矮的墙段随便一枝匈奴的骑兵都能越过,环城的护城河已经干涸,留下一条深沟。
匈奴大军的袭击来得猝不及防,上郡的守将已经派出一名士兵星夜往咸阳而去,向陛下求援,算起来,上郡被围困的消息应该早已经传到陛下的耳中了。
阴郁无力的太阳斜照城池,空气闷得可怕。突然,仿佛惊雷一般,北方传来震撼天地的马蹄声,竟是那些肆无忌惮的匈奴人又一次发动进攻了。
匈奴士兵们穿着黑夜一般的盔甲,从山脉的隘口一涌而出,不一会儿便布满城前的荒漠。低沉的号角划破长空,战局已开,上郡守军拿起武器引弦而战。但,城中百来人怎么抵挡着黑色大海呢?
“野狗要上墙,挡住!小心!”上郡守军喊道,不断挥剑砍断绳索。但很多绳索被砍断,更多的绳索抛了上来。
一个年轻的士兵看着远处的敌人,惊恐地喊道:“看!蛮子抬着云梯来啦!”
“警戒!匈奴人进攻南墙啦!”秦国将军急急奔下烽火台指挥作战。火炬照亮了城下的黑色怒潮,罗列起的长枪像森林一样惊人,他们簇拥在低矮的南墙,上郡守将霎时间又陷入了新一轮恐惧之中。
咸阳来的军队前来为上郡解围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落日西沉,城墙的影子不断向东扩大,光影像白昼一样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守军倚着城墙休息,他们的长剑已经布满缺口,盾牌伤痕累累。
“如何。”景项站在那,看着城墙下一片狼藉的情景,援军的到来让已经濒临崩溃的上郡每一个守将都长舒了口气,比久旱逢甘霖还要激动,几乎每一个人都热泪盈眶的,他们完全被岩止的人单方面的虐了一顿,毫无反抗能力。
景项身侧,一个身材矮小的侍卫就站在他身旁,每一个秦将心理都在犯嘀咕,那位小哥小胳膊小腿的,又黑又瘦,到底是怎么当上陛下的近身侍卫的?真的确定是他在保护陛下而不是陛下在保护他?
怎么陛下的侍卫身上没有佩剑,反倒是陛下手里正拿着一柄剑?
不过也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小兄弟看着矮小,说不定身手绝佳,竟然连兵器都不必带了,别看人生得又黑又瘦脾气又不大好,说不定赤手空拳能百万人中取敌将首级呢?要不然陛下怎么会把他带在身边?
如此一想,秦将们便对那小兄弟露出了一副钦佩不已的神色,只是碍于这位生面孔的侍卫兄弟似乎不大好打交道,无人敢与她扯闲。
轻尘黑着脸站在景项身旁,身上穿着侍卫的衣服,原本白皙的面庞也被锅底灰抹得黑乎乎了,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唯独那一双黑如濯月白若素云的水眸时不时闪过一丝不耐,震慑得那些议论她的秦将猛地打了个哆嗦,于是看着她的目光就越发钦佩起来了,果然是高手,只一个眼神就气势非凡。
景项好笑地扫了眼黑糊糊着一张脸的轻尘,她的表情如何全都掩盖在那团锅底灰下了,反倒无法让人辨识
“这可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景项覆手而立,一双妖冶的红眸微微眯起,望着正在陷入僵局中的两军,似笑非笑地感叹了一句。
顺着他的目光,轻尘也往远处眺望去,目光掠过之处,心中竟是猛然一跳。
尽管距离离得那样的远,但她还是一眼便将他认出,岩止一身黑色装束,骑在马上,俊美无铸,黑色披风在风中翻飞,君临天下般冷漠地看着前方的战局,他优美的唇角挂着一抹冷酷的笑,傲慢而不屑,霸道而威严,可他明明只是什么也没做地端坐在马背上漠然看着,竟让人莫名地感到了一股寒意自发尖直渗入骨髓。
似乎是察觉到了轻尘有些灼热有些大胆的目光,那位端坐马背一身黑袍的男人漠然转过脸来,恍若惊鸿一瞥,仅在那一瞬间便捕捉到了轻尘的目光,轻尘只觉得眼睛一刺,岩止轮廓分明的俊美面容上仿佛彻底冻结,犹如化身为一座深埋在海底的冰山。
轻尘下意识地抖了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自己如今一脸黑灰,又是这样一副打扮,莫非如此也能被岩止一眼便看穿认出?可若非如此,她为何无端端地觉得他的周身又冷了几分?
轻尘就这样呆滞地看着岩止,竟然忘记了挪开视线。
半晌,那张俊俏的面孔上忽然浮现出了一道凉薄的微笑,就像一尊美丽的雕像,不带一丝温度,甚至还更往下降温了几度。
岩止原本俊容冷漠,此刻忽然一笑,眉目之俊雅,犹胜春光,赫然间天地与之一比也仿佛瞬时失色,一时间竟然轻尘呆了一呆,头皮发麻起来,头一次有了一种心虚之感……
他这是……为何好端端地突然就对自己笑了!岩止不笑还好,如今这一笑,轻尘顿生十分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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