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贝壳

第40章


梦轩大叫了一声:“小枫!你到那儿去!” 
  “我要回家!我要去妈妈那儿!”小枫喊着,已经投身于大雨之中了。她那童稚的心灵已经破碎了,伤心伤透了!她要妈妈!她要扑到妈妈怀里去哭诉一切,她跑着,打开了大门,向马路上跑。梦轩和珮青都追了出来,梦轩在发狂的喊: 
  “小枫!你回来!小枫!” 
  雨非常大,馨园建筑在山坡上,马路的另一边就是陡坡。小枫在风雨和黑暗里看不清路,也顾不得路,她直冲了过去,梦轩眼看着她往坡下冲,立即狂喊了一声: 
  “小——枫!留——神!” 
  但是,来不及了,一声尖叫,小枫沿着山坡,一直滚了下去。梦轩心中一寒,头脑发昏,连跌带滚,他也冲下了山坡。小枫躺在那儿,软软的、毫无知觉的。她死了?梦轩心脏都几乎停止,扑了过去,他抱起孩子,神志昏乱的、一叠连声的喊:“小枫!小枫!小枫!” 
  小枫躺在他怀里,静静的合着眼睛。他的心像几百把刀在乱砍着。走上了坡,他要把孩子送到医院去,一直奔向汽车,他除了孩子和车子,什么都看不到。懊悔和悲哀把他撕成几千几万个碎片。珮青追了过来,哭着喊: 
  “她怎么了?梦轩!她怎样了?” 
  梦轩没有听到,迳直来到车边,他打门车门,把孩子放了进去,立即钻进车子,发动了马达。珮青攀着车窗,哀求的喊着:“我跟你一起去!你送什么医院?” 
  “台大医院!”梦轩机械化的说,他心中想着的只有医院,赶快到医院,他要救孩子!他心爱的孩子!他的小珍珠! 
  珮青不肯走开。“带我去!带我一起去!我不放心!” 
  “你走开!”梦轩喊着,推开她,车子冲了出去。他要救孩子,除了这一个念头之外,他心里什么都没有。 
  车子走了,珮青呆呆的站在大雨里,心碎神伤。目睹了这一切,吴妈流着泪跑过来,拉着珮青,劝着说: 
  “进去吧!小姐!进去吧!雨这么大,你浑身都湿透了,进去吧!是怎么样,他会打电话来的!” 
  珮青不动,伫立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定定的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雨仍然倾盆的下着。 
21
  珮青蜷卧在床上,呆呆愣愣的看着窗子,窗帘在风中摆动,不断的扑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破碎的声响。雨已经从倾盆如注的大雨转为绵绵密密的细雨,那样萧萧瑟瑟的,带着无尽的寒意,从敞开的窗子外一丝丝的飘进屋里来。夜,好长好长,长得似乎永远过不完了。 
  勉强的睁着那对干枯失神的眼睛,她没有眼泪。眼泪都流完了,她这一生的泪已经太多,多得使她自己厌倦,她不想再流泪了。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彷佛还在目前,又彷佛已经发生了几百年了,但,不论是何时发生的,那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言语,都深深刻刻的印在她脑海里,刺在她心灵上,她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小枫对她所说的话,不会忘记那孩子所表现的仇恨,也不会忘记最后梦轩待她的冷淡。小枫会死吗?这悲剧怎会发生?是了,她是罪魁,她是祸首,是她杀了小枫!她把头向枕头里埋,想逃避这个念头,可是,她逃不掉,这念头生根般的在她脑子中茁长。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对梦轩做了些什么?她对那个善良无辜的美婵做了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没做错事,她以为自己只是追捕一段美丽的爱情……但是,骗人,那只是藉口,只是推卸责任的藉口!她自私,她狭窄,她罪大恶极!她一无是处! 
  想想看,在她这段爱情外面,包裹了多多少少的痛苦!她快乐吗?不,她并不快乐。梦轩快乐吗?不,他也不快乐。美婵、小枫、小竹……谁快乐?没有人快乐。她爱梦轩,可是,带给梦轩是一串串的不幸,这样的爱情值得歌颂吗?值得赞美吗?带给自己呢?是侮辱加上侮辱。这就是她和梦轩的爱情!梦轩的公司要被她拖垮了,梦轩的家庭被她破坏了,梦轩心爱的女儿也即将丧生于她手下!这是爱情?这是爱情?这是爱情?她惊跳了起来,忘形的大声说: 
  “不!这不是!你是个刽子手!许珮青,你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她和自己挣扎着,弓起了膝坐在那儿,把头埋在膝上,痛苦的摇着她的头。我不是,我只是想用全心去爱人,爱人也被人爱。我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局面,我没有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我只是爱梦轩,一心一意的爱!爱是没有罪的,没有!没有!但是……但是……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有一百种理由来原谅自己!如果你没有罪,是谁有罪? 
  珮青挣扎不出自己的思想,她的头脑昏昏然,眼睛模模糊糊,浑身冷汗淋漓。夜,那么长,彷佛永远过不完了。小枫怎样了?死了吗?上帝保佑那孩子!老天保佑那孩子!如果我有罪,我愿服刑,但是,别祸延无辜!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上帝保佑她吧! 
  没有电话,没有人来,室内是一片死寂。梦轩一定已经忘记了她。如果小枫不治,他会后悔,他会恨她,他会想,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爱情会在残酷的现实下变质,变成漠然,变成陌路,甚至变成仇恨!她恐怖的用手捧住头,喃喃的喊:“梦轩!梦轩!我只是爱你!我那么那么爱你!” 
  没有人听到她的自语,室内就是那样暗沉沉的一片死寂。她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那份沉寂带着浓重的压迫力量对她卷来,她昏乱了,心里充塞了太多太多要迸发出来的感情、思想、和意识。她想狂喊,她想呼号,她想痛哭,也想大笑。(笑什么?她不知道,笑这奇异的人生吧!)再也耐不住那份沉寂,她从床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窗子前面。雨丝细细碎碎的打到她的脸上,潮湿的风窜进了她的衣领,她对窗外的雨迷迷蒙蒙的笑,把头倚在窗棂上,再一次喃喃的说: 
  “梦轩,我只是爱你,我那么那么爱你!” 
  风在呜咽,雨在呜咽,但是,珮青在笑。轻轻的,不能压抑的,痛楚的笑。睡在外面的吴妈听到珮青的声音,立刻推开了门,走了进来。珮青的神情和脸色使她大吃了一惊,她跑过去,惊慌的问:“你怎么了?小姐?”怎么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一切都那么空虚,那么痛楚,那么无奈,又那么凄惶!谁能告诉她,现在的她应该怎么办?应该何去何从?用一只灼热的手抓住吴妈的手腕,她又哭又笑的说:“上帝在责罚我,审判过去了,我就要服刑!”伸出她的双手,她凄厉的说:“你看到了吗?吴妈,你看到我手上的血迹了吗?我是一个凶手!告诉你,我是一个凶手!” 
  “小姐!”吴妈恐怖的瞪大了眼睛,她在珮青的脸上看到了疯狂的阴影,她又将失去理智,她又将变成半年多以前的情形!“小姐,你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吧!”她急急的说:“你在发热,刚刚淋雨淋的,吃一粒感冒药睡觉吧,小姐,别担心小枫,她不会有事的!” 
  珮青安静了下来,坐进椅子里,她用手捧着焚烧欲裂的头,轻轻的低语:“啊,吴妈,我过不下去了,周围的压力太大,我是真的过不下去了。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是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了。谁能给我帮助呢?吴妈,你说!” 
  吴妈说不出来,小姐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听懂。她只知道小姐在伤心,在难过,这使她也跟着伤心难过起来。走过去,她拍抚着珮青的肩膀,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细言细语的说:“看开一点啊,小姐,夏先生一定会打电话来的,我保证那位小小姐不会有事的。你别尽在这儿伤心,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也没有用呀!” 
  珮青抬起头来,用悲哀的眼光看着吴妈,像是求助,又像解释的说:“你知道,吴妈,我要小枫来,完全是因为我喜欢她呀!我是那样的——那样的——希望她快乐呀!” 
  吴妈的鼻子中冲上一股酸楚,眼眶就发起热来,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多么热心的盼望那位小小姐,怎样忙碌期待了一整天,而现在,造成的是怎样的结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拍着珮青,一叠连声的说: 
  “是的,是的,是的,小姐,我知道呀!我完全知道呀!” 
  珮青把她的头埋进吴妈那宽阔的胸怀里,像个孩子般呜咽抽泣了起来。吴妈抱着她,也同样的抽搐着,眼泪汪汪的。好久好久,珮青惊讶的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居然又能哭了,摇摇头,她凄然低语:“我的感情还没有枯竭,所以我的眼泪也不能干涸。人如果希望远离痛苦,除非是……一任自己遗失,而不要妄想追寻!我和梦轩的错误,就在知道有个遗失的自己,却不甘心放弃,而要自找苦恼的去寻觅它!” 
  黎明慢慢的来临了,窗外的景致由一片绰约的暗影转为清晰。雨,仍旧没有停,绵绵密密的下着。珮青的头倚在椅背上,一心一意的倾听。电话!电话铃毫无动静,四周只有沉寂。小枫一定完了,如果她没事,梦轩应该会打电话来告诉她。沉寂就是最坏的消息!小枫完了!一定完了!她从椅子里站起来,绕着房间急速的走来走去,周围的寂静使她窒息,使她紧张,使她恐惧。 
  天完全亮了,茶几上一个精致玲珑的音乐小钟,突然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音乐——森林的水车。轻快的节拍,跳跃在清晨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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