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朱门

35 情牵


朦胧和疼痛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是师父吧。侯轻雪想。
    仿佛是十四岁那个寒冷的冬天,师父下山去最近的一个村落和村民们交换些生活用品,她一个人在温泉边练剑,如朵的雪花簌簌落下,又被她的挥舞出的剑气扬起,弥漫在温泉蒸腾出的缭绕水汽中。流风回雪,师父很自得这套剑法名字形容的恰当,每一个剑花都可以挽起疏风,每个招式都能流转飞雪。侯轻雪已经能够将这套剑法并和心法使得炉火纯青,融会贯通。
    擦了擦额角的一抹汗珠,侯轻雪深吸了一口气,脚下方寸的范围内没有一丝积雪的痕迹,她颇为自得地笑了笑。可是走过温泉池边时却忘记了这里是有积雪的。被温泉水汽蒸腾融化的飞雪落到地面结了一层如镜的薄冰,她一不小心就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入池中。
    潭水很是温暖,她呛了口水奋力游上了岸,可就这样湿淋淋的被冷风一扫,细微如霰的冰碴就覆满了全身,侯轻雪很快被冻僵在池边,意识也逐渐模糊。
    半睡半醒之间,她觉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格外难受,喉咙却仿佛被人掐住一句话也说出来,眼皮好像注了铅一般,用尽了全身力气只能睁开一点点,在缝隙中,她看到师父一直握着她的手,暖流就这样传至全身。
    就好像现在这样,师父握着她的手,一定是像师父讲的故事里一样,人死之后走过奈何桥头,总会有不甘心的魂魄不愿投胎,等着自己最想等待的那个人,师父一定是在等她没错了。
    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不,她不想喝孟婆汤,她不要忘了师父,忘了小叶,忘了子渊,还有忘了韩悉。可是侯轻雪拼命想要闭紧的嘴唇却完全不听从支配,仿佛被人撬开,灌入了苦涩的药汁。
    师父!她甚至连回应手上所感觉的力量都做不到,耳畔像是狂风呼啸而过,一下子将她吹堕到万丈深渊,意识又开始模糊逐渐消散,可这时耳边却听得清楚极了。
    “坚持住,韩悉就快来了!”
    侯轻雪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震,却终究在无边的黑暗中越陷越深,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一直握着侯轻雪之手的人其实是凌昼。
    原本是他给侯轻雪施针,但柔镜波看着他的手法默默摇头皱眉,于是命凌昼一旁观看,自己亲自动手为侯轻雪续命。凌昼鼻尖上都紧张地沁出了一层汗珠,额头更是滑腻极了,他心想如果侯轻雪就这么死了,韩悉恐怕非得疯掉不可,况且侯轻雪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极其轻易地勾起了他的怜香惜玉之心,于是凌昼紧握着侯轻雪的手,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鼓励的话。尽管柔镜波微微侧目,他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在贺鸣天下令要留侯轻雪一命之后,她就被送进了悬壶山庄在锦阳的济世堂中,韩悉从林元修处狂奔回寒舍所看到的,只是一片被大火焚尽的废墟,黑焦的残骸上还飘着依依的灰烟。
    他望着眼前的一切,还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可是连韩悉自己都清楚得很,这所谓一线希望究竟有多渺茫。师父也许根本不会出手。从未有过的茫然失措漫上心头,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先去见贺鸣天,那位姑娘在他那里,正事要紧。”
    师父站在他身后,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便消失在了围观的人群中,韩悉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这究竟谁的正事!不!他的正事只有阿雪。
    等韩悉赶到济世堂的时候,贺鸣天正被迎来送往的人群簇拥着,听着那些虚伪又令人作呕的奉承吹捧。韩悉本打算离开去问沈南州情况到底如何,阿雪现下到底在哪里,谁知贺鸣天看到了他,
    便将他带入内室,只有他二人之后,贺鸣天才发问。
    “林元修那边怎么说?”
    韩悉心急如焚,虽然极力想克制,但还是语速快了很多:“他说一切均按计划,天衣无缝。”
    “那他有没有让你看到尸首?”贺鸣天继续追问。
    “什么尸首?没有。”
    “温忆的尸首!”贺鸣天拍桌而起,怒容满面,“事到如今他还想耍我不成?难道只是空口无凭就想在我这里讨得便宜!”
    韩悉听到这一切猛地震住,贺鸣天叫他去找林元修却从未说过是什么事,只是让他去问计划如何,可那时他心中已经了然,相比是林元修和贺鸣天做了场叫绝的好戏,但却没想到矛头为何一下子指到了寒舍头上,又为何温忆的身份被知晓。难道是沈南州?正在韩悉疑惑之时,贺鸣天突然道:“跪下。”
    韩悉一愣,旋即跪下。
    “你和孟岂白之徒到底是什么关系!”贺鸣天突然转了话题,这一问却比刚才更让韩悉震惊,他猛然抬头看向贺鸣天,想从他的神情中察觉一丝蛛丝马迹,但只是看到了一张与平时无异的镇定君子。
    “庄主,我思慕阿雪姑娘已久。”韩悉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提到阿雪又免不了心中一痛,又牵连着焦急,心绪一下子纷乱了起来。他告诉自己此时不能大意,一定要步步为营来保住阿雪,于是在极强的克制力下,韩悉还是保持了性格中原有的那一份沉着与冷静。
    “你好大的胆!今日南州终于战胜心魔手刃温忆这个妖女,虽然她还未知生死,但也是南州的福气,如今去了一个温忆,你又开始步南州的后尘!”
    韩悉只是低着头,虽是面无表情,但实则暗暗冷笑,他怎么能够和沈南州相提并论,更何况贺鸣天又不是自己的师父,这话听来真是可笑。
    “现在南州身受重伤,老朽身边只有你一个可堪重用之人,希望你能斩断孽缘,今后至正山庄和整个武林必将有你的一席之地。”贺鸣天走过去轻拍了两下韩悉的肩膀,依旧低着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此时阿雪现在如何,根本没有心思听贺鸣天的所谓循循善诱,只是听到沈南州身受重伤之时,他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定然是阿雪知道了温子渊被刺的事情,才会下如此狠手。
    “属下明白。”韩悉想言多必失,少说为妙。
    “你不明白,”贺鸣天冷哼一声,转身面向韩悉,“现在柔庄主正在救那个妖女,她活不活得下去全在我一句话,韩悉,你若是知情识趣就应该清楚应该怎么报答我!”
    韩悉猛然间抬起头,他看着贺鸣天,想压下眼神中燃烧的怒火,可他又在瞬间心中百味翻转,阿雪受了重伤以至于要柔镜波亲手医治,而贺鸣天留她一命不只是要来引生死未卜的温子渊和叶庭云自投罗网,更是要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把柄,来为他所用。心下一片冰凉,韩悉就在这一刻心中突然透彻了,师父没有出手,他骗了自己,其实他早就知道不应该让师父在自己和大计之间抉择,但自己还是做了蠢事。
    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带来的恶果,韩悉的眸色仿佛失了神采,他颓然低头,心中像是被一双绝望的手死死扼住。韩悉一直清楚自己有时太过心慈手软,虽然能够洞悉世事,但还是不愿过多相信人性本恶的残酷现实,可是如今,他还能怎么做,为师父耗费心血谋划的计策已经有所着落,但他却即将变得一无所有。
    “属下会忠于至正山庄,忠于庄主,万死不辞。”韩悉明白自己没有选择了。
    贺鸣天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说到:“去后面看看侯轻雪吧,她已经没有危险了,记得谢谢柔庄主。”
    其实贺鸣天知道,在他还未说完,韩悉便已经起身跑了出去,是的,这就是他要的最重要的答案。
    “韩少侠留步。”正要闯入侯轻雪所在屋子的韩悉被柔镜波拦下,他看见凌昼一脸恭敬站在柔镜波的身后,对他诡异地挑了挑眉毛。
    “柔庄主。”韩悉此时心急如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侯姑娘的伤势不轻,你不要打扰她休息安养。”柔镜波此时的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破绽,她说得韩悉一愣,眼神也变得好像蒙了一层浓霜。
    “韩少侠,庄主消耗内力再加上施针配药,侯姑娘现下已无大碍,你可以放心。”凌昼学柔镜波波澜不兴的语气和沉静内敛的面容学得倒是有模有样,韩悉明白他是在让自己放心,一想到阿雪已然安全,他点了点头,多了句“有劳”,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小院。
    一日的奔波事端,此时已时值黄昏,阳光偏西地洒下一片明亮的金色又被交错得树枝树叶割裂成些许不大的光斑,落在了地上。韩悉走穿过花木扶疏的小院,不知该走向哪里。这时凌昼跟了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柔镜波呢?”韩悉随口问到。
    “有事,走了。”凌昼说罢拉过韩悉的胳膊,把他拽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货仓内,“她真的没事,
    我没有骗你,你先不要急。”
    “我知道。”一日以来身心俱疲,韩悉此时像是被抽离了魂魄,有些凄惶地靠在了一包药材上。
    “贺鸣天现在是不是拿这件事在要挟你?”凌昼心中也觉得侯轻雪这命捡得蹊跷。
    “凌昼,师父来了。”
    “你说什么?!”凌昼因为诧异而抬高了声音,他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可是眼睛还充满着难以置信盯着韩悉。
    “他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所以亲自来了,我的计划照旧,但不要着急,我还要弄清楚一些事情。”韩悉提起师父,心中的血淋淋的创口一瞬间被撕开,他却只能默认。
    “这我心里就有底了!”凌昼恍然不觉韩悉的神色,自顾自得喜上眉梢。
    “凌昼。”
    “嗯?”
    “多谢。”
    韩悉露出了一个很是疲惫的笑容,凌昼不由得一愣。
    “你不要太自责,寒舍这件事始料未及,更何况柔镜波简直就是半路杀出,谁能有准备。”凌昼因为没见过韩悉这样的神态,心中还是有些担心。
    “柔镜波恐怕和贺鸣天早就是一丘之貉,你也要多小心。”韩悉拍了拍凌昼的肩膀。
    “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柔镜波再冷若冰霜心思细腻能比贺鸣天老谋深算阴险狠毒来得更恐怖更
    棘手?”
    “柔镜波绝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是如今还是之后,你都要万事小心,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说话行事如此张扬了。”
    “韩悉,你……”凌昼眼见韩悉的变化却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幼时一同长大的兄弟情分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件事,将会是我为师父为横澜岛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我会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韩悉语出惊人。
    “为什么!”
    “我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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