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朱门

48 决绝


夜晚的至正山庄很安静,悠长却不温不火的风抚过密密匝匝的树梢,月光好像一层银色的碎屑铺到了青砖上,柔镜波握着信站在窗前听风声细细撩动这山中的一草一木,看着看着,她侧过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眼中像是闪过了月光留下的剪影。
    然后她将信置于红亮的烛火之上,看着橘色的火舌飞快地爬满这个纸张,墨色的字迹和白色的空白一同化作灰烬,被透窗俏入的晚风卷起,又落下。
    没有人在做决定的时候不会犹豫,但这犹豫的时间却总有快慢,有的人只需要一刹那就清楚,但有些人想了一辈子也未必想得明白。
    柔镜波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前者,哪怕再大再不易最终斩钉截铁的决定,她总能只用短短的片刻就完成人生中可能是改变命运的转折。
    但是刚才这个决定,是柔镜波此生二十五年以来犹豫时间第二长的一个决定。
    而让她犹豫时间最长的那个决定,现在柔镜波偶尔还能想起当时的心情。
    不知很久以后自己再想起做这个决定时的心情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柔镜波兀自笑了,她看见灰烬飞了又飞,落了又落,在细碎的风中飘摇不定。
    成为灰烬,或是成为风,好在还有得选。
    “庄主。”
    “进。”
    凌昼的神情和起初查了太多,灰头土脸又颓然的模样立在柔镜波不远处,他头都未抬,只是慢吞吞地将正字令放在桌案上。
    “多谢庄主。”凌昼说得极为勉强。
    “令牌是我放在桌子上的,也是你自己拿的,谢我做什么。”柔镜波也不去接,继续回到床前看起了月亮。
    凌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和师父久违重逢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之前的长谈实在谈不上高兴,而柔镜波这虽说不是为难却还是让他有些尴尬的回答更是为这百转千回的一天平添了沮丧。
    “那属下告辞了。”凌昼心情烦得很,他飞快地说完这一句后便转身离开,其实他是在和自己赌气。
    柔镜波倒是没有因为他的无理而生气,这世上值得她生气的事实在太少,凌昼也从未见过这年轻的庄主有过一点脾气。她和韩悉到算得上天生一对,凌昼想到韩悉平时在横澜岛也是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只不过比积雪终年不化的柔镜波多了那一张会用安静笑容伪装情绪的脸。
    漫长的夜晚因为愁绪而变得更加漫长,这几日韩悉走后林元修忙于收集情报几乎日以继夜的停留在书房。韩悉的身份始终是个谜团,他既是贺鸣天的人又好像根本不在乎贺鸣天的一切,而侯轻雪的出现只不过让这个谜显得更加合理。
    这几日温子渊和叶庭云也打算动身去至正山庄,在半路等待返回的韩悉更加有把握一些,时间也更加充裕。林元修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也没再送过一次药,他觉得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和经历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忽略了很多本应重视的东西,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自己竟然还觉得值得。
    柔镜波终于来了消息,她自然是支持温子渊的这个计划,现在看来无论其他人如何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她都能做到隔岸观火然后坐收渔人之利,但这也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柔镜波毕竟不是贺鸣天。
    从各大门派那里反馈回来的消息说,除了个别偏远的地方,大部分门派都已收到贺鸣天的武林大会帖函,并开始动身,林元修皱了皱眉,这样大的声势,他的确不能够去,众矢之的绝对不能在柔镜波成功之前变成灵璧门和自己。
    辛苦的经营和多年的隐忍绝对不能毁于一旦,还有元序。林元修暗暗地握紧了拳头,他走到窗前看到天边已经有了熹微的光点,原来已经即将黎明时分。
    叹了一口气,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又是一夜未眠,揉了揉微微酸胀的眼眶内围,林元修突然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和动静,他猛然回身,看见温子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子中间。
    几日未见,这两人看着对方的第一感觉都只有一个:瘦了。
    “有事?”林元修坐回到椅子上,不去看温子渊憔悴的脸。
    “明天我和小叶就动身,”温子渊说完停顿了一下,“不,是今天,大概一会儿吧。”林元修眼下的乌青还是很明显,虽然他低着头,但温子渊还是看到了那片长睫下的阴影。
    “后院马房里有几匹好马,盘缠和账房说一声,荣宝复伤丸在一直服侍你的小丫头那里还有两瓶。”林元修似乎感到了温子渊的目光,他抬起头,语气淡淡的,像是叮嘱又只是例行公事的安排。
    “不用给我半月绝魂的解药么?”温子渊勾起妩媚的嘴角一笑,她想起当初林元修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还嘴硬的情景就忍不住想要挪揄他一下。可是林元修却没笑,他的脸色没有表情,双眼盯着温子渊,眼中看不出息怒阴晴。温子渊被盯得发毛,如果是侯轻雪此刻一定会完成低头出汗攥衣角这一系列紧张动作,但温子渊就是温子渊,她要是被人盯上一眼就手心冒汗那这辈子恐怕都离不开玄阳宫了,“我说得不对么?”温子渊走到林元修的桌前,双手撑着坚实的木桌,大方又彻底的和他对视,这桌子才被小叶拍坏了一角,还来不及修补更换,桌子凌乱的散落着信函和一些纸卷,不用看也知道是做什么的。
    林元修看着和他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虽然被憔悴和烦愁折磨面容失去了往日里的神采,但只要一笑却依旧像是三月春风绽开的桃花,嫣然灼灼。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可是却感觉不到她的心。林元修不愿意再这样纠葛下去,他和温子渊一样,都不会为了什么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他不愿意为了任何事改变自己,如果这是自私,他宁愿爱一次却因无法付出而终结,也不愿爱一次倾尽所有却最终一无所获。
    “你说的对,”林元修的心虽然无法归于平静,但他的眼眸中却沉静如同古井,“那恐怕是我此生做过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傻事了。”
    温子渊淡然一笑,她当然听得懂话中的意思,这样多好,他们两个这样不堪的人本就应该继续演着自己身处黑暗的角色,纠缠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虽然此事因你而起,但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和忍让,后会有期了,林老板。”温子渊觉得自己抱拳的动作一定夸张的很,当年自己真正行走江湖时恐怕都没做过这样的举动,现在看来真是滑稽,她带着笑转身,离开,房门轻轻关上,声音不大,但温子渊却觉得心中某个角落铺满的尘埃被这声音震落。
    别傻了,温子渊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她快步离开,沈南州的故事永远不会再重演了。步速越来越快,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掩上门,怔忪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小叶的开门声才缓过神来。
    “收拾好了?”叶庭云自然地走了进来,像在寒舍时一样,可他猛然发现了不对,双眼停在温子渊的脸上,“你怎么哭了?”
    听到叶庭云的话,温子渊心中一颤,急忙抬手擦了一下脸颊,冰冰凉凉的湿滑,手方下拿到眼前一看,果然,她哭了。
    “你去见林元修了?”叶庭云的观察一向仔细,心思又敏感,他很快猜出了大概。
    “既然骗人有报应,为什么就报应我一个人!”温子渊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哭了之后,像是恍然
    大悟看到了真相,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一颗连着一颗滑落,她觉得太不公平了,林元修也骗了她,骗了整个寒舍,为什么她骗了林元修就要再一次尝试为情所困的滋味?
    “他的报应估计比你早多了。”叶庭云无奈的笑了笑,这句算是他发自肺腑的话了。
    温子渊很快停止了无谓的泪水,将收拾好的东西带上,又按照林元修的吩咐一个不落的都准备妥当,她像是在和林元修生气,叶庭云觉得此刻还是让她一个人安静为好,于是只是默默地跟在温子渊身后。
    到马房挑马时,温子渊顺手牵了一匹看起来脚程不错体型健硕的黑鬃马,谁料马夫却这时跑了出来拦到:“这是林老板的马,姑娘还是换一个吧。”
    不听还好,听了这话温子渊的委屈和怒火恨不得将整个三千阁都烧了才解气,她不理那个马夫的聒噪翻身上马,故意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七八下无辜的黑鬃马,那马凄厉的嘶鸣起来撒腿就跑,马夫在身后吓得不行,叶庭云急忙跨上一匹白马追上,二人很快就绝尘而去。
    温子渊走后,林元修望着门口望了好久,他站起来,又坐下,随后颓然地撑在桌子上,心口缺少的那一点好像永远都无法完整似的失魂落魄。
    这时马嘶声凄厉传来,林元修猛地起身,他知道温子渊已经离开,他清楚地感受到心中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冲出去,也跨上一匹马和她一同去面对前方所有的不测和艰险。
    可是,此时此刻,他太清醒了。
    “老板,温姑娘将您的玄云骑走了,要不要追回来?”
    门外有声音响起时,林元修才从癫狂思绪中恢复过来,他坐回到椅子中,魂魄像是刚刚剥离了身体又被强行塞回,手上传来清晰而又真实的痛楚,低头一看,原来是关节已经因为大力的捏攥而发白,“不必了,”林元修的声音他自己都觉得已经疲惫至极,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又缓缓说道,“随她去吧。”
    一切都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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