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朱门

65 柔月


阳光掠过原本紧闭的双眼,马车依旧在平坦的土路上飞驰,尘土被马蹄和车辙扬起,被轻易察觉的灰尘气息弥漫入了氤氲的药味中,柔镜波咳了咳,伤势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还要不到半日便能回到悬壶山庄,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不,现在整个武林都已经属于她了。
    昨夜,她又梦到了许久不见的那些面孔,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那些人的脸在火焰的灼烤下融化成一滴一滴的油脂,凄厉的嚎叫和哀鸣伴随着恶毒的诅咒,柔镜波已经不再像幼时那样怕的拼命捂住耳朵。
    之后她又梦到了师父,秦之扬是一个好人,他救了她,可是却从来没有给过她答案,于是她只能自己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一切。
    “为什么?”
    这曾经是柔镜波小时候最喜欢问的问题,很多年后她永远不会再说这三个字,因为这是天底下最无用的语言。
    可是曾经的她日日夜夜的用这三个字追问秦之扬,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要杀人,为什么我又要救人,为什么我的亲人要死去,为什么真正的凶手可以逍遥法外,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为什么,为什么……
    秦之扬从不回答这些问题,他让她自己去找到答案。
    是啊,那一日她用尽全部力气,一掌杀死秦之扬,她在他耳边说,师父,这就是我的答案。
    她早就知道,是悬壶山庄联合曾经的盟主虞广严害得她家破人亡,因为她的父亲所谓背信弃义,所谓违常背德。但是那并不重要,她太小,记不住父母的样子,记不住兄妹的长相,她不是为了报仇,一直都不是。
    她要的,是有朝一日掌握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来制定武林游戏的规则。她厌倦了问为什么,厌倦了命运为人摆布,厌倦了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一切。
    她不喜欢治病救人,不喜欢望闻问切,不喜欢草药散发出的腐朽和苦涩,但是这些可以让她有朝一日达成所愿,那就足够了。
    马车到达了悬壶山庄的大门,门口的杏林已经褪去素裹的红装满是青绿和正在成长的果实,悬壶山庄的所有人一字排开,迎接她的归来。
    师父,这就是我的答案。
    悬壶山庄的夜比至正山庄还要安静,拖着劳累的身体布置过了返回后的琐事,柔镜波只剩下力气斜倚在榻上。
    敲门声响起后走入的是端着药碗的施长老。
    “帮我打一下窗。”柔镜波将药一饮而尽后,声音疲惫地请求。施长老一语不发走到窗前,窗向两侧推开,月光洒下一片柔和与静谧。
    “多可笑,人世间百转千回沧海桑田,可是月亮始终是月亮,不管月光下是饿殍遍野还是富庶祥和,月亮却永远都是这样,”柔镜波的笑容仿佛月华隐约,溶溶淡淡,“曾经我的愿望就是成为月亮那样的人。”
    “这个愿望你已经实现了。”施长老苍老的面容下却发出了年轻而有力的声音,只是这声音里夹杂着莫名的生硬和忧伤。
    “也许吧。”柔镜波仰头,月光在她脸上留下了一层朦胧的浅影。
    施长老站在一侧,身上悬壶山庄标致的灰衣也在月光下有了些许的生气,他伸出手在耳侧揉了揉,一张衰老枯朽的脸被取下。
    “为什么?就因为韩悉突然出现破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你又放我一条生路?”叶庭云将人皮丢到一侧去,这个计划从头至尾他都清楚得很,他将是毁灭贺鸣天的引子,由他将当年杀死秦庄主的事一并托出,指正他是由贺鸣天指示所为,由此而来,所有的一切他都会担下成为罪人,贺鸣天将是罪魁祸首。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在柔镜波的授意下扮成了不久前已秘密死在柔镜波手上的施长老,只为最后一击让贺鸣天无从辩驳。
    但韩悉的出现却改变的原有的计划,唯一没有被改变的是贺鸣天最终的结局。
    “没有为什么,谢谢你这些天来照顾我。”
    “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武林盟主这个位子真的值得么?”
    “我们所求之物不同,就好比你愿意为侯轻雪和温子渊赴死,她们两个值得,我所想要的也自然值得我□□虽贵。”
    “师姐,也许贺鸣天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贺鸣天是所有武林盟主的前车之鉴,在他之前还有更多的前车之鉴。”
    “既然知道,那你是为了什么?”叶庭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不明白,是啊,他一直都不明白,可是今天他想弄明白,到底柔镜波是怎样一个人,到底他爱了那么久爱得几次为之丧命的柔镜波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比我更清楚,有些事明明知道结局,为什么还愿意为之粉身碎骨的理由。”柔镜波的目光落在叶庭云的眼中,四目相对的时候,叶庭云看到了自己心底的那份绝望。也许这一日终会到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其实早就挑明一切,自从他自愿为她承担罪责那一日起,他就掉入了深渊一样的陷阱,可他一直甘之如饴,没有为什么,没有原因。所以之前的那个问题要多愚蠢就有多愚蠢,叶庭云在心底看不起自己嘲笑自己,一直以来他从没有理解过柔镜波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未知,今天他总算明白了,柔镜波根本没有心!她本来就是月亮,没有温度,只散发着迷人的光亮,妄图接近的人都会感到寒冷和迷惘。
    “你随时可以离开。”柔镜波的话打断了叶庭云的思绪,他神色一滞,不解又迷惑。
    “为什么?”
    又是这句话,柔镜波笑着摇了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喜欢这句最无用最荒唐的话。
    “韩悉和林元修恐怕已经看出你没有死,更何况我如果真的杀了你岂不是犯了和贺鸣天一样的错误?温子渊和侯轻雪必会与我为敌至死方休,我没有那么傻。”
    “之前你曾说过你不信任任何人,可这次却放我离开,你是信任我还是迫于无奈?”
    “都有,我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你并不是被我要挟为我所用,我之所以迫于无奈也是因为你有两个可靠的红颜知己,”柔镜波看着叶庭云娓娓道来,每一字都是冷酷而冰凉的解释,没有感情掺杂,“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想以此来毁我一生,就如同我毁掉贺鸣天,也不过是我咎由自取。这世上的事本就如此,既然迫于无奈又有所信任,就要清楚也许有一天会迫于威胁和背叛,只是贺鸣天不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不明白,所以他们死得才那么不甘心。”
    “还有秦庄主?”
    “对,还有师父。”
    叶庭云不想结束这谈话,他甚至不想离开,他想哪怕一直戴着那张丑陋的人皮伛偻着身形也好,他可以像从前一样贪恋着属于悬壶山庄的每一寸时光,可以陪在想陪的人身边,就像一切还是最初的模样。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也许有一天师姐反悔,那么他会悄无声息的死去,阿雪和子渊会从此生活在仇恨中,一切从他被逐出山庄的那一刻,不,从他决定为柔镜波以身犯险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所有的曾经不过是虚妄,哪怕是在最亲密无间的岁月,他也没有像这样和柔镜波说过那么多的话。
    从来没有这样宁静相对的哪怕片刻。
    柔镜波自他入门起就是悬壶山庄上下最得意的门徒,师父赞许她,庄主青睐她,每一个长老都毫不吝惜自己的夸奖和溢美之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希望自己能和师姐一样,不是为了那些看似光鲜却毫无意义的赞扬,而是他想与师姐一起站在同样高度的地方,站在她身边,让她能够注意到平凡无奇的自己。只有医术让他有着这样的机会,于是他日以继夜的研读枯燥的典籍,油灯与蜡烛下每一夜拉长的剪影都是他最坚定最执着的意念。冗杂的药方与脉案像是一个个沉重的砖石,虽然负重不易,但却能让他一点点接近心中的幻影。
    终有一日,秦老庄主说唯有自己与柔镜波才有资格成为继承他衣钵与悬壶山庄的弟子。那一日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柔镜波对他微微一笑,认可了他的存在。
    但他却没有想到,这只是痛苦的伊始。
    看见倒地的庄主死死握住柔镜波灰杉的下摆,嘴角喷涌的鲜血刺得自己完全呆立,柔镜波没有隐瞒实情,她杀了自己的师父,也是叶庭云尊重的秦庄主,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无法想象柔镜波会做出这些,可是他更无法想象柔镜波被处死的景象。
    于是自己成了欺师灭祖的孽徒,自己成了人人喊打的江湖败类。
    自始至终柔镜波都没有过任何解释,她冷冷地站在众人之前,默然地注视着他被逐出师门,被当众羞辱,没有任何痛心的神色或者不舍的表情,她就站在那里,穿着掌门的无上灰衣,好像月亮,不管人世间发生什么,她只是静静地高高在上,无情可言。
    “师姐,”叶庭云差一点将自己溺毙在深不见底的回忆中,他挣扎着,看向柔镜波,笑容如同曾经那些时光一样温和淡泊,“你对我就真的一点情谊都无从说起吗?”
    柔镜波侧眸,眼中月华流转对应上叶庭云深沉如渊的目光,夜色微凉,徜徉过他们之间看不到却不可逾越的那道冰冷界线。
    “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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