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渔民

江山侯怔然，随即微笑。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么？江山侯抬起了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视楚王的眼睛。他看到了这双眼睛里的狠辣，看到了这双眼睛里的决然，看到了，残忍。他一瞬间就知道了自己应该给出的答案，和自己不给出这个答案会得到的下场。
    江山侯心里忽然涌起不甘和愤怒，他想到了他们的青春年少，那些时光里一直叫着自己哥哥的这位帝王，他眼神里的纯净，他眼神里的崇拜，他和自己微服入市井时候受到欺负后，大叫着自己帮忙的依赖。这种时光一直到他成了储君，他成了帝王。他开始变得无情，他杀了自己的爱姬，自己把妹妹嫁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天对同样的俩人如此的不公？这个天下是熊氏让给项氏的，这个天下……
    这个天下也应该有自己的一份啊！
    江山侯凝视着面前的楚王，笑了。后退，躬身，拜，再拜，再拜。唱喏道：“老，臣，多谢王上爱护！老，臣，听从王上安排。”江山侯说完，浑身的精气神仿佛都消散了一般，脸上如花朵绽放般平添了无数道褶皱的细纹。他，散功了。
    江山侯修炼弥，已经达到炼气化神的境界。此等境界对应“道”的后天巅峰，但是却能完胜后天巅峰的修道者。在大楚的武将里，江山侯稳坐前三。但是现在，江山侯散功了。从此刻开始，江山侯就是一个普通的五十四岁老人。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统帅。
    楚王见此情景，也不禁动容。他下意识的站起了身，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楚王站定，肃声说道：“令！”
    文武百官尽皆站起身，躬身行礼。应和道：“领！”
    “加封江山侯为坛山仙叟，允以王礼，文武百官见江山侯须称臣！封江山侯长子熊飞鱼为外姓三世子，大世子入住东宫之后，入大世子府邸，一应待遇同。同时辖领禁军，护卫宫墙！”
    “喏！”文武百官轰然应到。
    “诸卿可有异议！”楚王问询道。
    “谨遵王命！”百官哪敢有异议，都应了下来。在百官都躬身的时候，江山侯又抬起了头，和楚王对视，俩人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楚王微微欠身，江山侯也跟着弯腰唱喏。
    殿议到此结束，议论却没有就此终止。百官走出殿后，立刻三五人凑在一起议论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不少对江山侯衷心的武将还等在殿门口，想等着他出来叙叙话。江山侯没等出来，却把小太监等了出来。小太监看着聚在一起的武将们，心里默默的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了下来。王上特意吩咐的，待会要问的。叨叨咕咕的记住之后，小太监展颜一笑，尖声尖气的说道：“各位将军啊，王上说了，要和江山侯赏月言欢，今日你们怕是等不到江山侯了。王上还说了，君臣，君臣，为君者知道哪个是他的臣，为臣者也一定要知道哪个是他的君！这些话咱们是转到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各位自个儿琢磨吧！”说完了宽大的袖子一抖，就要转身回去。众武将连忙凑上前把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交子塞了过去，不一会，袖口就满满的了。小太监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我与诸位也不是外人，就冒死多说一句吧。咱们大楚啊，只有一个王上。其他的话咱们可是不能再说了，要掉脑袋的。”众武将赶忙弯腰道谢，小太监娇笑着会了殿内。
    殿内，江山侯熊前，三世子熊飞鱼，依然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小太监回到了殿内，回禀道：“尊王上，奴才已经办好了！”楚王点点头，说道：“小东子，领着二世子三世子去东宫见大世子，让他们兄弟多亲近亲近。另把今日的奏章都运过去，这就不必留副本了。传我的话，全凭大世子一言而决！”
    “喏！”小东子长袖一合，是为领旨。后退三步，侧身对项一方和熊飞鱼笑着说道：“两位殿下，跟奴才走吧。”俩个年轻人又对楚王和江山侯行礼，然后跟着小东子奔东宫去了。他们知道楚王和江山侯一定是有话要说，也不想在此打扰。
    楚王一挥手，簌簌的声音响起，隐藏在谨身殿暗处的侍卫也撤离到了殿外，现在这个殿中，真正的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楚王摘下了王冠，扔在了王座上。忽然弯下了腰，从王座后边的某处拿出了一坛酒，上面扣着一只白瓷碗。江山侯看见了这只碗，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还能记得的和楚王在一起的欢乐时光里，很多次都与这个白瓷碗有关。
    楚王故作吃力的搬动着大酒坛，酒坛上布满了灰尘，显然是已经多年未曾动过了。叫道：“大熊哥，我搬不动了。还不帮忙么？”
    大熊哥，这个名字江山侯几十年没有听到过了，楚王也很多年没有叫过了。江山侯再次听到的时候心情有些异样，楚王再次叫出口的时候也觉得非常生硬。不过俩人都没有戳破这种尴尬，尽量的自然。
    “来了，我帮你！”江山侯迟疑一下，也爬上了王座，接过了酒坛的一边，看着酒坛上的白瓷碗，目光里露出一丝温暖。俩人把酒坛搬到王座的台阶上，然后坐了下来。
    上一次俩人这么做的时候，楚王还不是储君，江山侯还只是个禁军侍卫。恍然间已经过了三十年，两个人确实都已经老了。
    “大熊哥，这酒坛这碗，还记得吧。上次你我喝完之后，就一直放在那个暗格中，这三十年，一直未有可与我共饮之人，这酒也就省下了。现在还有半坛，今天就喝了吧。”楚王兴趣盎然，拧开了封泥，酒香弥漫出来，俩人不约而同的下意识吸了一口气，一脸的陶醉。老楚王好酒，所以王座内造了一个暗格，里面藏着长安那座宫墙里送来的酒。当年俩个半大小子第一次偷喝之后，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没少过来偷喝。那时候楚王只是个普通世子，而江山侯已经是禁军的一名都司，说起来楚王能喝到这酒，还多亏了江山侯的帮忙。
    楚王也不嫌脏，先用王袍把白瓷碗擦干净，然后又去擦酒坛，着急劲儿一如当年。擦完了白瓷碗和酒坛，这王袍的袖子也宣告报废，楚王索性脱了下来，只留里面的一件蝉衣。
    把白瓷碗递给了江山侯，楚王抱起坛子，咕咚咚的给他倒了一碗酒。然后抱起了坛子，示意江山侯一起喝，俩人一个用碗，一个用坛，喝了一大口，江山侯把白瓷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楚王喝的比他只多不少。
    喝完之后，俩人的脸上都带上了一丝红晕。楚王端起坛子继续给他的大熊哥倒酒。然后俩人再次干了进去。
    连续两碗进肚，两个人均是有了一丝醉意，本来凭借俩人的功力，这点酒不算什么。但是现在江山侯已经散功，楚王也不愿意克制自己，这可能是三十年一次，或者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喝醉的机会了。
    这次喝完，楚王没有再给江山侯添酒，江山侯也没有张罗着喝。他明白，楚王心里有了一丝愧疚。知道了这些，心里不禁有一丝欣慰，到底欣慰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沉默了一会，楚王忽然转过头看着江山侯，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为，什，么，要，散，功？”
    不由得楚王不问，因为散功对与一个修炼者来说，是一件比命还要重要的事情。散功，不但散了自己前半生的努力，也散了后半生的势力。代价不可谓不大。并且因此，江山侯将至少损失三十年的阳寿。这件事突然发生的，出乎楚王意料的，习惯于掌握所有事情的楚王，非常不喜欢这种出乎意料的事情。因为这结果不是他想要的。
    江山侯看着楚王，微笑说道：“王上，臣想活着。”
    楚王怒声道：“我没不让你活着，是你不让我活着！”
    江山侯淡然说着：“王上，臣毕竟只是臣，绝不会迈出那一条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跃过那条线。因为我是臣，在天道的意志下，我永远只是臣！”
    楚王清楚的听到江山侯话语里的不甘，但是他也明白，江山侯说的是实话。只要楚鼎还在项家的宗祠里，无论江山侯怎么想怎么做，他就只能是一个臣而已。
    楚王喟然叹道：“你没有必要这么做的，你知道我不会逼你！”
    “我必须这么做，因为你是我的王，你是我的兄弟！”江山侯说完这句话，把酒坛抢入怀中，大笑道：“坛山坛山，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个名字，我要在坛山摆满酒坛，种满稻谷，酿些好酒！”酒水咕咚咕咚的被江山侯灌进了嘴巴，溅出的酒液浸湿了他的衣襟，也浸湿了楚王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