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到以后

村长从家里拿来了自酿米酒，人人手中捧着一大碗，喝得痛快。
    有的人喝高了，用手大力一抹嘴角的残留，重重放下海碗，豪气道：“咱们家媳妇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小伙子，要不今天就当是你俩的订婚吧？如何？就当着咱们大伙的面，和小姑娘结成好事吧！”大手一挥，“啪、啪”两下拍着温庭睿的肩膀。
    宣棠看得心惊，这么用力，骨头没事吧？
    温庭睿笑而不语，默默转头凝视宣棠，眼角眉梢洋溢着深情的暖意，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宣棠羞得满脸通红，安静地低着头。
    众人一看，连连起哄。
    陆洁连忙出面维护，说：“王叔，你这就不地道了！”
    叫王叔的人不解，挑眉道：“陆老师，咱们哪里不地道了？”
    陆洁笑道：“人家姑娘的父母还没答应啊！”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王叔撇了撇嘴，说：“那有什么要紧的，生米煮成熟饭了，还怕人家父母不答应？”
    宣棠哭笑不得，这不是乱来吗？好好的一次十一旅游，又是见家长，又是订婚的，被她父母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啊？
    温庭睿缓缓开口，说：“王叔，小棠还没毕业。我想等她毕业了，再从长计议。”说着，他提起酒埕，拉过宣棠的手，二人一起给王叔倒了酒。
    王叔一看，明白二人是把自己当长辈给自己倒酒，万分感动，端起海碗，一饮而尽。
    众人连连说好，有甚者拿着自己的海碗非要跟温庭睿和宣棠喝上一碗。
    陆洁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虽然温庭睿替她顶了不少酒，可宣棠还是觉得头脑有些晕，趁着众人都在“围攻”温庭睿，自己悄悄跑了出去吹风。
    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双手搭着锈迹斑斑的桅杆，夜风轻吹，如情人间亲密的低喃。一抹清凉滑过脖子，宣棠有些畏寒地瑟缩着身子，缓缓闭上眼睛，伸出温暖的指尖，任由凉风穿透指间
    “喝了酒，别乱吹风，容易感冒。”陆洁从宣棠身后走来，臂弯里搭着一件衣服，是温庭睿的外套。
    宣棠轻声道谢，伸手接过穿上衣服。
    陆洁温柔地看着她，犹如看着自己女儿般，看到她边上的长发有些凌乱，情不自禁地伸手替她翻了翻衣领，理顺长发。
    “小棠……”星辰闪耀下，她的眼底有流光转动。
    宣棠侧头，陆洁转头看向身后。
    那片热闹里，宣棠知道，她其实在看着一个人。
    “回去以后，替我好好照顾他吧。”风轻轻吹过，她的声音彷如遥远。
    宣棠仍是不解。
    陆洁抿嘴一笑，眼底有着化不开的浓情，回头时，她敛去了各种感情，恢复平静，说：“看着你们，总让我想起我和小睿爸爸以前的往事。”
    宣棠的心微微抽紧，那个威严的男人……
    暗黑里，月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分外柔和。晚风吹着她柔软的短发，衣袂如蝶翅翻飞，勾勒着她姣好的身段。
    她转头看向宣棠，嘴角勾起甜蜜的弧度，眼底掀引着波澜。
    宣棠被她的目光吸引住了，仿佛有些什么在这样的目光下慢慢融化。
    陆洁好听的嗓音在宣棠耳边缓缓响起……
    ***
    窗外，月色正美。
    宣棠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不断浮起陆洁告诉她的故事。
    她说，她和温叶山在G大认识。
    她说，仅仅一面之缘，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去追温叶山。
    她说，在她表白前，温叶山首先向她表明了心迹。
    她说，这辈子，她只爱过一个男人，余生不可能再有别人。
    她说，她只是输了婚姻，但是赢了爱情。因为在他最美好和最落魄的时候，都是她陪着他。
    她说，她不埋怨温叶山，她只是亏欠了温庭睿。因为，这些年，她没有陪在儿子身边。
    宣棠眼角微微湿润，她不是同情陆洁，相反地，她敬佩陆洁。
    因为，正如陆洁所说，输了婚姻，赢了爱情，有得必有失。
    如此阔达，宣棠自问做不到。
    掀开被子，定了定神看着身旁躺着那件陆洁给她带来的外套，随手捻起穿山，赤脚走到窗前。
    如此美妙的星空，她第一次看见。可是这个晚上，她注定无眠，也注定和天上的星星为伴。因为，她听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于爱与放手的故事，是一段青春的过去，也是一段遗忘的回忆。
    有淡淡的甜蜜，也有浓浓的苦涩……
    关上房门，她悄悄转身。
    转身时，她看到对面屋子里也同样走出了一个人。
    是温庭睿，她忽然觉得有些怦然心动。
    对面的温庭睿也有些讶然，尔后，无奈一笑，转着轮椅超她走去。
    “怎么那么晚也不睡觉？”
    “你不也一样吗？”
    然后，二人相望无言。
    夜深人静，只有星光在他俩之间无声闪耀。
    温庭睿笑得温柔，说：“陪我走走吧。”
    “好。”宣棠一边说，一边接过轮椅。
    夜色如此寂静，她推着他慢慢绕着村小学的操场闲步。
    “阿庭，你还记得你从前小学的样子吗？”宣棠看了一眼四周的景物，到处都是呼唤着她小学回忆的声音。
    温庭睿苦思了一会儿，说：“记得不是很清楚，就记得以前每年的四月份，校园里满满盛开着红艳艳的红棉。”
    “很漂亮吧？”宣棠试图想象着满园红棉绽放的盛况。
    温庭睿笑道：“小棠，我是理科生。”
    宣棠努了努嘴巴，抬手轻捶了他一下，说：“不解风情的木头！”
    没想到，这回温庭睿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我妈说，这点上面我随我爸。”
    忽然提起温叶山，二人同时缄口。
    温庭睿清了清嗓子，笑问：“你的小学呢？”
    宣棠抿嘴一笑，嘴边有一抹苦涩，说：“我已经不记得了，几年前小学的旧址已经拆了，成了商业用地。后来听人说，那间小学跟其他几间小学合并了，又另外改了名字。”
    温庭睿附和道：“嗯，那有些可惜！我还想让你领我去瞧瞧。”
    突然，宣棠静默了。温庭睿转头看向她，她低着头，脸容隐藏在黑暗中。
    “怎么了？”他轻声问。
    宣棠缓缓抬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儿消散，留下了唏嘘和凄酸，说：“阿庭，即使它还存在，我也没有勇气领你去。”
    温庭睿疑惑。
    宣棠仰头，星光洒在她的脸上，一片晶莹漾在她的眼眶里，“我不记得小学的样子了，但是我永远记得外婆每回在学校门口的模样。送我进学校时的微笑，等待我放学的姿态，我全都记得。”
    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踌躇惆怅。
    “小时候总希望快点儿长大，渴望着独立和自由。当真的拥有自己一片天空时，才发现世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它有离别、有衰老。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从前。因为，留恋过去，只会加倍痛苦，倒不如，努力让自己往前看。或许，沿途的风景更美好。”他轻握着她的手。
    宣棠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写满了鼓励。
    “小棠，我并不是让你忘记外婆。只是，我希望你把外婆放在心里的同时也要走出一直笼罩着你心头上的那片阴霾。”他盯着她的眼睛，慢声道。
    其实，在说这些之前，温庭睿何尝不是另一个宣棠？他不过是被母亲的一席话蓦然惊醒。
    由于地方有限，小学里剩下唯一的一间屋子给了宣棠，温庭睿则和陆洁一起睡。温庭睿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和母亲这样亲近了。尤其在今晚，陆洁跟他说了很多很多，关于她的，关于他的，也有关于她和他爸爸的……
    “逝去的人，我们永远怀念。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曾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传说里说，逝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它活在世上的亲人。”温庭睿温柔的呵气落在宣棠的手背上，有些滚烫，有些酥软。
    宣棠的脸微微发红，说：“外婆生前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天上到底哪颗星星是外婆的？”
    温庭睿低笑，叹气：“傻瓜，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没必要较真吧？！”
    宣棠跳脚了，说：“温庭睿，你真的是不折不扣不解风情的木头！”
    说完，她作势要打他。
    温庭睿早有预料，率先摇着轮椅逃离。
    宣棠气得不轻，拔腿追着他，嘴里不忙边喊道：“温庭睿，是男人给我站住！”
    温庭睿也回头添油加醋道：“抱歉，我是残疾人，站不了！”
    美丽的夜色下，月光温柔似水，星光闪耀动人，偌大的操场里响彻着两个年轻的声音，一追一赶的身影定格在这曼妙的夜晚。
    陆洁也披了外衣推门而出，仰头，星光洒落在她的脸上。
    漫漫轻云里，半月徘徊，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仿佛听到远处操场里的年轻声音，又仿佛是听到往昔操场里的温声软语。
    陆洁把头倚在门框，望着夜空，仿佛在看着某个遥远的画面，让她那颗平静如镜的心再一次活跃跳动。
    她还记得同样的夜晚里，同样的月色下，她和她心爱的男子头靠着头，肩并着肩，抱着双腿坐在大一军训的操场上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
    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她只觉得他长得好看，他对自己也很好，全然不清楚这些好的背后其实是一样温柔危险的网，渐渐围拢着她，渐渐把她收紧。
    她相信他是曾经真的喜欢过她的，她对他曾经跟她说过的每一句甜言蜜语也一样是深信不疑。
    尽管在日后，她才豁然清醒，他喜欢她，可是更看中的是她身后千丝万缕的背景关系。以她父亲的人脉，必定可以助他在法律界平步青云。
    呵呵，G大陆廷教授的得意门生兼且是最佳女婿候选人，谁不会给他几分薄面呢？
    陆洁苦笑摇头，自嘲自己一把年纪，还在念想着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
    再一次仰头望向夜空，心头是融不尽的苦与酸。今晚，她告诉了儿子一句话，这句话也适合她自己。
    ——爱情，从来没有输赢。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必须为这样的人生负责。努力走下去，沿途风景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