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有话说

41 第四十一回


    我大概是昏过去了,至于昏了多久,:/
    等我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左肩伤口处凉凉的风。睁开眼,却发现小陆已经解开了我的上衣,以手掬水,淋在伤口上。现下虽然已经是夏初,可山水冰凉,加上微风,我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小陆肯定是觉察到了,他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眼睛,颇不好意思地笑笑:“急着处理伤口,就……没等你醒来。”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恼怒,心中反倒有些欣喜,只得咬了唇点点头,还带着几分消不去的微笑:“多谢你……追兵甩开了?”
    他点了点头,手指向稍远处:“赶上来的我都杀了。不过这儿也不能久留,咱们得再往南边走,差不多再有个四十里地,才能摆脱追兵。”
    “那现在……”我的头还有些晕,声音也没底气。
    “先把你肩上的伤弄好。”他说罢便低了头,从一个小瓶子中倒出了些半凝膏的东西,给我涂在肩上:“这玩意儿是生肌止血的药,灵验倒是灵验,不过会有点儿疼的,你忍忍。”
    小陆每次说的“有点儿”对我来说都能达到“已经够了”的标准。这药许是好药,但敷在伤口上,倒更像是一把冰做的刀又嵌进来了一般。凉飕飕扎人的疼。
    我竭力扭着头去看那道伤口——小陆已经帮我用水把血污洗净了,但深深的伤口仍在往外渗着血珠子,浮上皮肤时却被那凝膏给堵住出不来。
    “还好没伤着骨头。”小陆松开我:“自己穿好衣服。我背上有处旧伤还没好,刚刚挨了一箭震裂了,帮我上药。”
    他的口气平静,然而在他转身的一瞬,我却看到了他背后偌大一块血斑。
    “……真的是旧伤?”我的声音莫名虚了。
    “是。”他解开衣服,脱下软甲丢在地上:“还好没射中头,这甲胄结实,不过挨一下也够疼的——箭这玩意,隔得太远了就没劲儿,太近了又发不出,就那么一段危险——那时候你都瘫了,我倒是蛮害怕的……”
    他说着话,脊背便袒露在我面前——正在后心的位置,一处原本已经结痂的旧伤正往外渗着血。虽然速度不是很快,但流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还能撑住,也是实属不易。
    我在溪边洗了手,蘸了那药膏仔细给他涂抹。手指按上伤口的一刻,他几乎细不可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伤什么时候落下的?”我莫名脸红,低声问道。
    “……东都。”他的声音突然低哑许多:“那次差点死掉。”
    “我听说了……很可怕是吗?”
    “很惨烈。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想到他能打下东都来,直到巷战的时候,我才相信我们败了。”小陆的声音听来平静,却实实含着微颤,那大约是恐惧留下的烙印:“我看着教我枪法的前辈死在我面前,前一天晚上他还告诉我他内人有喜了打完仗就能回家抱儿子,看着一起切磋过的兄弟被叛军生生砍下头颅,血从断颈里喷出来……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但是,那是我杀人杀得最多的一天。刀被血烫着,又一次次砍在骨头上,最后不是卷刃了就是崩了,那就从尸体上捡一把刀起来接着砍。尸山血海,大概冥府鬼域也不过如此了……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可是,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那后来呢?”我挑一点凝膏,细细涂擦在他伤口上。
    “后来我们几个跟着郎将杀出来。”他低声道:“三千兄弟,听说最后冲出来的不到二百,大部分还都去了长安……等叛乱平定了,陪我回一趟东都吧,我总得买够了酒,祭他们天上英灵——虽然他们在的时候老是笑我不会喝酒不像个男人,然后就会打起来……”
    “你能打过他们吗?”
    “宁可那时候多输给他们几次。”小陆至此不再说话,想来他心里不好受,我也不好再讲什么。只能把注意力都贯注在手指上。小陆背后的伤痕大约有十处,有的颜色深些,有些已经几不可见,但手指划过去,还会有凹凸起伏的感觉。
    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吧。
    我收了手,轻轻叹一口气,生怕惹得他不悦。但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他背上一处伤疤非常奇怪。
    那应该是个旧疤痕——但奇异的并不是这疤留下的时间,而在于它的形状。剑伤是扁的,箭伤是扁的或者三棱的,枪伤是圆的,总之,一个伤疤的外形和留下它的武器的横截面应该一致,这是能一眼看出来的。而小陆这个伤疤,却是奇异的图样——是,那是某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图饰的形状。这不会是武器留下的,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制造截面会是这种奇怪模样的玩意儿。
    如果那只是个表示吉祥的纹样的话,我可以理解这是个纹刺,但很明显,这图样我从来未曾在器物上见过。于是,这种奇异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正想着,小陆却自己拉了拉衣服,道:“涂好了么?走吧,晚上得赶到有人的地方寄住——这衣服上都是血,你也得重买一身了。”
    我忙忙应了一声,头脑里刚刚浮现的一点儿线索又没了。
    小陆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将软甲卷了卷,然后拔起插在地上的长枪,将拴在上头的马缰解开:“上马。”
    仍是两人共骑,我却不想再说些什么。既不能让小陆接着回忆东都一战的惨烈,我又找不出别的话题来。斜阳之下,唯有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却更显得周围的一切宁静得过分。
    我的脊背贴在他胸口,他的体温传过来,是有些暧昧的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静静地在一起靠一会儿,已经就够幸福的了。
    这是一个乱世啊。片刻的清闲是奢侈,一日的安全也是奢侈,能在没有危险的环境下这样相伴,还有比这更好的么?
    想到这个,我就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怎么和张大人说的呢?他就这么让你走了?”
    “他反正也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小陆笑了:“他嘛,大概不了解我有多能逃命。不然他干嘛给我壮个行还弄酒来,你知道,睢阳城现在粮食都没了,这酒也就分外稀罕——可惜了,我不喝酒。”
    “今天你是真的喝醉了?”我侧了头望他:“我看你不像是……”
    “真的喝醉了。一口就倒。”小陆有点脸红:“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一喝酒就……”
    “那怎么会醒得那么快?”
    “听到声音就醒了。然后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就出去了。”小陆叹息:“你怎么能这么愣啊?他们来了你倒是叫我一声啊。”
    “怕他们注意啊!”我着实委屈冤枉而不解:“可我看你还在睡着。”
    “没睁眼和在睡觉是不一样的。”小陆莞尔:“要不是我动手快,你一个人怎么对付那么多人?要是一个人就能杀得了他们,我还干嘛要叫你来!这人很可怕的,在叛军里头是挺有名望的猛将,杀了他也能震慑对方的军心——而且要不是他注意你,我那一枪难说能不能击中。要是不能,也就危险了。”
    “也就是说……这次还是侥幸的?”
    “是。”他道:“别说刺杀了,就连逃命的时候也——我没有戴头盔,他们射的箭要是射在我头上,那就没办法了。说是上天垂怜我们也不过分。”
    我默然,每次都是在杀过人之后才会想到这次刺杀行动的不妥之处,这样下去,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运气就会彻底用光了啊。拿命开玩笑的事儿,干多了当真不好。
    小陆却突然勒住了马,道:“咱们还不能就这么走了——到得官兵驻扎的城镇,咱们这一身是血的,大概要惹人疑心的。得找个地方把衣裳洗了。”
    我目瞪口呆:“现在洗也干不了啊!”
    “这样可以吗?”他的口气笃定,丝毫不像是在和我商量,倒像是通知我他的决定:“现在咱们再往南边走走,随便找点什么野味烤了吃,衣服趁夜洗掉烤干,明儿早晨再进城。”
    于是我非常随和地点头了,直到小陆赞叹着表示我剥兔子的手段比杀人还熟练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今晚会发生什么情况——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单独两个人过夜,周围几十里地,会出现的生灵大概都不会说人话的。
    昨儿晚上就算我们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外头还都有卫兵守着,他不可能太放肆——不过今天我们身上都带着伤,小陆应该不会怎么样?对了我还得把外衣脱了去洗掉——虽然我还头晕,但我绝对不会当着小陆的面脱衣服让他去给我洗衣服的。
    这么想着,我就忘了翻动那只穿在树枝上的不幸野兔子,直到小陆的声音再次响起:“七虞,你是喜欢吃烤成焦炭的东西么?能不能翻一下那只兔子或者把树枝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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