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我听了那消息之后,心情却还不全是高兴——我依然是慌乱的,:/
也许找个人说说心情会好一点。抱了这样的念头,我跑去找大概也很愿意分享这个消息的小陆了。
那时他正坐在案边翻书。午后阳光晴柔,在他背上滑润洒了一片,几根散落的头发变了几乎剔透的金色。
那一幕很美,是让人不敢去打扰的那种美……请原谅我的词穷,我当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看到这一幕时我的感受。似乎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顿时变得软软绵绵,颤颤悠悠的。连呼吸一下都怕惊动了这一刻的静谧啊。
我迟疑了一刻,听到那边传来一声:“过来吧”,才敢挑了竹帘进去。包了银头的竹篦相击,哗啦一片响得像水声一样,让人顿时觉得心里都清凉了不少——这家伙真会找地方。
“怎么了?”小陆没有抬头,垂下的目光仍是盯着书页的。
“杨国忠死了。”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五个字说来容易,可当真出口的时候,我差点便落下眼泪来。
“什么?”小陆这下仰起脸了:“当真?”
“当真啊!”我道:“贵妃也被赐死了。”
“……”他盯了我一会儿,似是要判断我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他就又低了头,“哦”一声,接着看书了。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连颤都不带颤一下,似乎这个消息一点都没有惊动他一般。
“你……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死得好,早该死了。他早死点就没这事了。”小陆口气平静:“我只想说这个。别的么——好像还真没什么能说的。”
“不想知道为什么死?”我反倒被他这种态度给微微激住,索性拎了裙摆,在他对面坐下了。
“想,不过我不问你大概也会讲。”小陆答得老实:“想说就说说吧。”
于是我把从受受师父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和他说了一遍,这次小陆的表情终于有变化了:“禁军哗变?这……这事是杀头的罪名啊!不管杨国忠干了什么,都不是几个禁军将领有权处死的!”
“所以禁军才要斩草除根杀了贵妃吧?”我道:“他们总得把杨家的依托彻底打翻才是。”
“哪儿有那么简单。”小陆垂首,微叹:“大唐啊,真的要乱了。禁军敢逼陛下杀贵妃,下一步就是对陛下下手了。”
我觉得心尖儿一颤,盯住他:“啥?”
“大概陛下并不觉得贵妃比江山更重要,所以才会赐死她——但是,等叛乱平定,等他回到长安,难道会就这么算了吗?如果禁军将领怕贵妃因杨国忠的死报复他们,难道就不怕陛下因为贵妃的死怀恨在心?他们敢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要取代陛下了。”
明明还是夏日天气,外头暑气蒸腾,只有这小室里头才有些阴凉。可我却觉得整个人都像被丢进了冰窟里头:皇帝移人,那岂不是说天下的乱局会更乱?
小陆长叹一声,合了手中书卷:“好啦——大概我不该和你说这个。不过,既然朝里有变乱,我们大概就最好不要出去了。”
“哎?”
“虽然为国尽忠是军人的责任,但为了那些脑满肠肥的贵人们的私利送命,未免有点儿不值。”小陆揉了揉太阳穴:“你四哥大约是逃不掉这场争斗了,他总得在皇帝陛下和‘那个人’中间选一个人效忠,但我不想去搅这趟浑水。我没那个本钱拿来赔。”
“……哪个人?太子么?”我觉得我头晕,并且这种晕绝不是因为中暑。
“大概是吧。”小陆敲了敲合上的书,换了话题:“这本书是谁的?我拿去看看可不可以?”
我定睛看了一眼,却不由一惊——那是我离开长安时娘亲给我的册子,怎么会在小陆这里?我记得我把它放在冰魄了,他从哪儿找到的?
“我……我的。”我有些结巴:“不过是一本记载武学的册子而已,你……”
“你肯定没好好读。”小陆的唇角挑起:“是一本记载武学的册子没错,但不应该用‘不过’这个词来形容啊。这册子上记载的刀术相当精妙,若真有人能使出这样的刀法,那么步战几乎是无敌的……”
我在听到他那句“你肯定没好好读”的时候几乎出了一身冷汗。我以为他翻了一遍就看出了四哥和我都没看出来的秘密呢!要知道,我并不希望他看得透……那是我娘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它周全的秘密,让别人知道了未免不好。好吧,小陆不能算是彻底的“别人”,但在拜堂之前,怎么也算不上“自己人”的吧?所以如果他看出书里有什么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拿书走看看呢。不给自是说不过去,给了,好像又颇有几分出卖自家的感觉……
小陆大概是没有看出我内心的纠结,仍然继续着之前的话题,还把那书塞进了我手里头:“要不还是你先看吧。你还不会用刀呢。”
“谁说我不会?”这时候我居然还能打叠起精神来和小陆争着嘴上的一句,是不是说明我的城府越来越深呢?我颇有些得意地想,可小陆接下来的一声冷哼把我踩回了原形:“你那叫会用?我总觉得刀剑若有魂灵,我给你那把刀一定会在每个夜晚默默哀泣的。”
“……你!”我的脸瞬时涨红,不知道是应该反驳还是应该承认自己的呆。
“多练练吧。”小陆微微欠了身,伸手揉了揉我的头:“你虽然呆是呆了点儿,不过好好学学刀法的话,自保应当无虞——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一个杀手怎么能如此……咳,而且好像你还没受过什么伤?”
“……你想说我是傻人有傻福是不是?”我想去拍掉他的手,却晚了一步,他还是成功从我头上拔下了一根钗子之后功成手退:“差不多,这钗子插在这里不好看,也许这样会……”
这话题是怎么跳跃的啊,我一瞬间红了脸。刚刚不还在说我武学修为相当差么?为什么突然就提到我没插好钗子啊?
而且,就算我那根钗子插得再有碍观瞻,他也不该亲自伸手给我拔了啊。
——那是我固定发髻的钗子……他把它拔下来的后果只有一个:哗啦一声,我的头发就披下来了,而原本插在发髻间的发饰都掉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好不容易梳起的头发就散了一肩。
闯祸的人大概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甚至还很“正经”地皱了眉头,端详了话都说不出来半句的我好久,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那根钗子:“不应该啊,只抽掉这一根就完全散了?”
难道抽掉一根钗子头发会散是这件事情的重点么?难道他不应该跟我说个对不起什么的么?女人梳头发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啊,尤其是对于我来说。
从前在冰魄的时候我还小,头发师父随便给打理一下也就好了,不那么讲究。在长安的时候又有丫鬟们全程服侍不用自己动手,当然也不会困顿于梳什么发型这种事情上。可等我回了冰魄,既没有丫鬟了,又知道爱美了,每天早晨对着镜子折腾半天才能把头发搞得漂漂亮亮,我容易吗我?
再加上听到杨家垮台的消息,再加上听了小陆那让人沮丧的“天下行将大乱”的分析,再加上天气热得让人有些抓狂……我就哭出来了。
很明显小陆被我这样的反应给吓着了。他手里还拿着那根钗子,唇微张像是要问我什么,可又什么都不说,只眼睁睁盯着我哭。
“你……怎么了?”我都开始用手背狠狠揩眼泪,莫名其妙地下定决心不要理他了的时候,他才非常小心地开了口:“因为我弄乱了你头发吗?”
“……”我横他一眼,什么也不想说。请允许我作为一个姑娘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逮谁咬谁觉得这个世界犬猫可憎,请允许我小小的任性和喜怒无常。
虽然我自己都觉得这时候哭实在是可笑至极。我为什么哭呢?因为小陆弄乱了我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就为这种事情掉泪说出去要惹人笑话的。
但若说不是为了这个,我又是为了什么哭?总得有个原因吧?——这么想着,我一边掉泪一边觉得自己没法理喻,但要是现在停下来不哭了,好像又缺了那么一点儿意思。
我这儿边哭边纠结,小陆却放了手中的书和钗子,站起了身。我眼泪蒙了眼睛,看不清他去做什么,可没过多久,却听到他走到我背后,轻叹一声,跪坐下来,伸手拢过了我的头发。
“你干嘛呀?”我一扭头想挣扎开,可头发被他握住了,这一挣弄得我自己疼,便不敢再动。
“给你梳起来。”他声音不大,右手却理过我发丝。想必他是握了梳子的,头发被牵拉的感觉传来,可以感受到他动作轻极,比我自己动手梳还要更小心些。
我咬了嘴唇,喉咙里酸酸干干地疼,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身后的人将我头发梳通顺,又很尴尬地咳了一声:“接下来怎么弄?我不会梳女人的头发……”
碰到这样的人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只好伸了手接过梳子,自己把头发慢慢束起来,然后插上钗子固定。整个过程里小陆一直坐在我身后静静看着,既不说帮个忙,也不说道个歉,就那么看着——于是我刚刚才熄灭的火气又慢慢升了上来。将最后一朵小金花固定在发髻上之后,我就打算和他吵一架了。
然而我的手还没从发髻上移下来,小陆便冷不丁地从我身后揽住了我的腰,嘴唇附上我耳边,吐气轻柔,道:“对不住了——我不知道有这么麻烦,也不知道抽根钗子就会全部散下来……别哭啊,以后你要是嫌梳头发麻烦,我来给你梳也可以。我学会了……”
“你也就会这一种!”我负气想扭出来,但谁知道他怎么用的力气,手臂箍在我肘弯处,硬是让我连挣扎一下都难。
“你可以教我。”彼人声音似是带着笑:“我保证我没那么蠢,看一遍我肯定都能记住。”
“……那么蠢……是指什么?”我突然有些开窍般的灵光——他对“蠢”的参照不会是我吧?
“指你的刀法之类的。”小陆答得老实,或者说“有恃无恐”更合适。
“没人教我刀法!”我赌气:“连示范都不曾有——我用的是琵琶!那琵琶呢?不是在你那里……”
“咳。”小陆脸上大概有些挂不住:“这个……我对不起你,还……还在天策府。不过,府里现在……大概也找不到了。那个,我教你用刀,行不行?就当是补偿……”
“补偿什么?补偿你说我蠢?”我恨不得咬他一口。
“补偿弄丢了你的琵琶啊。至于说你蠢……这是实话好不好?”那人的脸离我的脸那么近,连呼吸的热气我都感受得到,想发脾气都无从发起。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实话惹你生气的话,那补偿嘛……用我补偿,够不够?”
不能不承认他这话说得过于旖旎,我的心狠狠一跳,原本准备好的抱怨什么的全都在喉咙里消散,根本没有出口的机会。脸热,像是被阳光灼烤的感觉……
然而这一刻,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是朵酿师母清亮的声音响起:“都来吃饭……啊,你们……”
连我自己脑海里都莫名浮上了“捉奸捉双”这样让人想为之一哭的词,不知道小陆有什么想法,更不知道朵酿师母是什么心情……
反正晚上看着朵酿师母亲手炮制的碳烤猪颈肉,我就忍不住联想到当时自己的脸色和那猪颈肉有的一拼。饭桌上看着朵酿师母和受受师父说话,我都会怀疑她在告诉受受我和小陆的事情……小陆倒是很淡定,他表示了对师母手艺的赞叹,又真诚地——至少口气真诚地——表示受受师父和朵酿师母不愧一对璧人,然后还和受受师父以及唐雪燕就杨家倒霉的事情进行了热切的讨论……后来老崔也加入进来,再后来慕容也表示一下意见。
再后来我和朵酿师母就都睡着了。
再后来,有人把我抱到榻上,解了我的外衣,又拖了被子给我盖上,才转身出去。
别误会,那个人是慕容。小陆在大家面前表现得何等正经,他才不会冒着被人指摘不守礼法的危险干这种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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