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有话说

52 第五十二回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掉答应小陆让他离开那一天时我的纠结和挣扎,正如我永远也忘不掉, C小 说网:/
    也许睡过一觉之后,那些原本能让人悲伤难受得没有办法的事情,在心里头的影响会稍微淡去那么一些。至少当我将马缰递到小陆手上的时候,那一刻我心里没有秘籍,没有宝藏,没有唐雪燕,也没有什么国祚江山,有的只是这个银甲朱袍对我微笑却一定要离开我的男人。
    早晨的光线简直可以用清澈形容,那透着亮的金黄都叫人心颤的。冰魄总堂的早晨极美,小陆拖我早起练刀的时候曾经说过那么一次。可现在,他要走了。拿了那册子之后直接去襄州……
    为国死战,那是军人的天职。可是,并不是谁都愿意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战场上餐风饮血,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的。
    我想我脸上的神情大概是够抑郁,小陆在接了马缰的时候才会用只有我听得到的低声和我说:“别难过。”
    我以为他还会说什么的,可他却什么也不说了,翻身上马,望着稍远处站着的老崔慕容和夕月挥了一下手便扣膝欲去。
    不知是什么冲动统治了我,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辔头:“带我一起去,行不行?”
    “……去了怎么样呢?外头都是乱兵。”他的声音还有犹疑,可态度却明明是要拦定我的:“就算去拿到那册子的路上有我保护你,我也没空再送你回冰魄了。你就乖乖地呆在这里不好么?”
    “我并不……并不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女孩子。”我争辩:“我也可以打,虽然比较弱,可是一般的乱兵还是……”
    “我不想你跟去。这样说你明白么?你拿了书就会走?我可不相信,到时候你一定会以想哥哥什么的当借口跟我到襄州。正如同昨天和老崔商量,他也打算用上峰命令压着慕容不让她去前线一般——打仗的事情,就该让女人走开。慕容是军人,她都……你又是什么呢。七虞,你天生就该在长安城里,好好当你的小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是我们这些该和敌人死战现在却还苟活着的男人们的错。”
    我不想哭,眼睛再酸再痛也不想流下眼泪来。可要憋住泪水当真还很难啊。我忍得抿住嘴唇颤着鼻翼,大概非常难看。
    小陆却笑了,纵使笑得再怎么僵硬,也还是勾了唇角:“嘿,别这样——大概我说得太可怕了?放心,我不会死那么早,不然怎么舍得——来,给军爷我笑一个,要不军爷我给你笑一个?”
    ……俏皮话?我一愣,有那么一点儿想笑,就借着这一刻微微的放松,我急转过身,用力一跺脚。脚腕上微麻的疼痛传来,我哑着嗓子叫道:“你赶紧走!才不要给你笑!”
    不敢再看了,再看说不定就是拽住他的战袍不让他走,再看说不定就是泪如雨下难舍难分,再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背后传来一声“嗯”,接着有人把什么东西插在我的发髻上,马蹄声响起,如惊雷般疾速掠远,我却不敢转身。
    想他已经走得够远了——慕容都走了过来,牵起我的手,低声道:“转身再看他一眼好不好”的时候,我才扭过了头。
    并不是我要哭啊,是他后护心镜上流转潋滟的那一道阳光,偏要直直映进我眼睛罢了。
    慕容握着我的手指有些收紧,微微的疼,却疼不过我胸口如被锥子来回刺戳的感觉。那样的痛感,能让人周身都没了力气,软塌塌的,就靠在旁边的慕容身上。
    眼泪从我颌下滚落她颈间,慕容身上淡淡的香气似是有让人安心的力量,而她轻柔的安慰像是歌声,萦绕耳边听不太清却让我心里头宁定下来了。
    她说:“他会回来的,七虞,等叛逆平息,我们所有的人的牵挂,都还会好好的。”
    那时我只当她在劝我,后来我才知道,那话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后来”,也就是要到了一个多月以后,老崔也启程前往襄州的时刻了。他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一条“死都不许出冰魄”,把干瞪眼的慕容堵在了这小小的杀手总堂里。
    “为什么不许我去?”我躲在墙根后头见证过慕容的抗争:“我也是军人!”
    “你首先是个女人——襄州也不是天策府,那些士兵什么时候见过在军中的姑娘?你去了不是去打仗的,是会被围观的,也许……还更差些。”
    “他们谁能伤我!”
    “不用伤到你,只要你的出现让军纪难以维持,就相当于帮了敌人了。”
    说真的,我从来都不相信一只不靠谱的老崔会有这样一面。而彼时老崔刚刚从老家接来的媳妇也在我身边躲着偷听,看着她的表情,我相信她也没见识过这样的丈夫……
    也许,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一个绝对不可以触碰的底线吧。对于老崔来说,或许真正重要的只是打赢这一场仗,所以才有不顾慕容反对的坚持与几乎强横的命令:“我不管,这是上司的命令,你敢不从么?”
    结果必然是慕容不敢。送老崔走的那天早上,我没有看到慕容,而那拉着相公的手你侬我侬许久最终却不得不放手的崔家夫人哭成泪人儿的时候,也没有一个能撑得起场子的军娘来安慰她了。
    因为慕容自己就躲在唐大的地盘上,我找到她的时候,她面前的一堆柴禾已经变成了碎片,最适合拿来引火……
    而彼时的她依旧满怀郁愤地劈砍那些木片,看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我出现的时候,慕容丢了手上的斧头,拖住了我:“走,咱们姐俩儿喝酒去。今儿个不醉不归。”
    ——于是,在崔夫人忧伤难抑的这一天,借酒浇愁喝得看到月亮都成了两个的反倒是被禁足不许上战场的慕容和被禁足不许去襄州的我。
    慕容的酒品实在称不上好,大概只能算是比我好些——我喝多了是会哭闹的,可慕容喝多了就是说话,不停不停地说话。被酒杀得略哑的嗓子配着幼兔般红红的眼睛,看着怎一个沧桑了得。
    另外,慕容的酒量也就比一杯倒的陆慎好那么一点儿,我还没醉呢,慕容已经握着我的手,开始讲掏心窝子的话了。
    “你知不知道……”以这话开头,她定是有一份长篇大论了:“我做梦都想回到军中去,我想平叛啊,想回家……我家在范阳,对,就是那个安禄山的老巢。”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和她相识的那天,那个作恶的员外,貌似也还是在范阳的地界上?
    “我姓慕容。”她的目光投向小院的矮墙外,开始了自说自话的回忆:“我家是幽燕大族,男儿尚武勇,女孩子却被认为就该躲在深宅大院里头——我不愿意,我想像堂兄们一样成为军人,叱咤风云,跃马横枪。我的武艺绝不比谁差些,但哪支军队会要女人呢。后来费尽心思打听到天策会收女兵,还有女军营,我就偷换了男装跑出家门。可这下族长家主们却不依了。后来他们说如果我能把那个家族叛徒——嗯,就是那个员外——给杀掉,他们就同意我重归家门,但,是以男儿的身份。”
    我一怔:“这……”
    “换句话说,他们家里的我,已经不存在了——但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关心他们的呀,那些一脑袋糠的糟老头子们,也算是我叔伯爷爷们呀。幽燕沦陷,我想回去救他们啊,这些……崔校尉这个混蛋,这个混蛋。”慕容砸了酒盏,恨恨道:“凭什么女人就不能上战场呢——七虞,你们回来之前不是在睢阳么?我听说那里的女人,纵使是民女,都可以上城头抗敌,那凭什么我一个军人却必须龟缩在这里……”
    “那是因为睢阳要守不住了——对了,我还不知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我想缓和她的情绪,便道:“那个张大人还是挺好玩儿的,他送我们去刺杀敌将的时候还给小陆敬上送行酒,你知道,小陆是个一杯倒……”
    可我话还没说完,慕容脸上便浮起的凄凉笑容是怎么回事?我的语速越来越慢,终于停下:“你……怎么,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睢阳半个月前就沦陷了。”慕容盯住我的眼睛:“陆慎不让我告诉你,但……沦陷之前,全城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张大人杀了自己的爱妾给士卒吃……”
    我一惊,突然就觉得刚刚当下酒菜嚼下去的几个蜜饯果子在胃里头造反,闹着要出来。
    “……如果那时候,你们还在睢阳,能撑得住么?我猜,若是让我吃人肉,我宁可去死。”慕容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但是陆慎和崔校尉……他们就难说了。或许男人和女人到底不一样,只要能打赢仗,他们确实是什么都能做吧……真这么说的话,女人,的确不适合战场啊。”
    仍是秋日天气,不算冷,可我分明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算啦,”慕容拂袖而起:“总有一天叛乱会平定,到那天我再回天策府,有本事他姓崔的还拦着我!”
    我却一把把她拖回来:“那你和我说——襄州现在怎么样?”
    “还没打起来。”慕容手托腮,脸蛋儿上沁出柔润的红晕,和她英气的面容倒有些不搭:“陆慎和老崔他们过去说不定就开始打仗啦。说真的,七虞,我觉得襄州不是那么好打下来的,你别太担心。但守城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轻易。”
    ……到底是不用太担心还是要担心一下啊。我这里纠结混乱着,慕容却又捡起了刚刚被她摔翻的杯子,朝我一示意:“我干了,你随意。”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头痛欲裂地醒来时,才突然想明白一个问题:慕容那是把杯子摔过一次了啊,那里头的酒已经泼出去了吧……?
    等到夕月推门叫我去吃饭时我的头就更疼了。因为夕月很悠然地提了一句话:“昨儿你和慕容都喝高了吧?怎么在菜地里争着抢着要劈了唐大呢?”
    ……这绝对是假的,我酒后失态最多是去菜地里见菜踩菜见草踢草,杀了唐大?别说我没那个心情,我也没那个本事啊。
    “就算唐大穿着一身木头色的衣服,他也绝对不是根柴啊,”夕月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花枝乱颤:“他一边跑,你们一边在后头追……”
    真没良心。我默然,这种糗事知道就知道了吧,还非要说出来让正主儿也糗一下是什么居心。
    而进了饭堂,我就更加揪心。慕容小脸儿通红,挽着弄沉师姐的手,美人慵懒地靠在她身上明显是酒还没醒的样子。我的位置在她旁边,过去了才听得到弄沉师姐苦闷的小小声:“七虞,你再敢和慕容喝酒我就和你拼了。我好不容易弄来的桂花糖昨天被她全部吃光了,没糖吃你让我怎么活呀?”
    我正头疼要不要赔师姐的桂花糖,那边唐大端着点心盘子进来了。我忙着打量啊,好歹他是没受什么伤,可是路过我和慕容身边的时候,脚步都有种微妙的飘忽感……
    这世道啊!醒酒醒得早是错吗?我恨不得找朵酿师母要块面纱把脸盖住的时候,弄沉师姐给了我这一天之中最大的一打击:“对啦对啦,夕月月有没有告诉你昨天你们追打唐大的事情呀?你们把蔬菜都踩坏了,夕月说让你们去补种呢……”
    补种是什么样的概念啊!我在劳作中诚恳地于心中默默和唐大道歉了万遍——他真的不容易啊,冰魄这么大的菜地,这么大的菜地!他居然能一个人种过来,这岂止是一个奇迹可以形容的……
    而我,如今也要去重复那个奇迹了。
    慕容依旧醉酒状态不可依靠,而师门的一帮祸害都列队在田边,望着手握碧绿菜苗要死不活的我。
    幸甚至哉道姑师父不在,不然我要如何和她解释这个全无美感的画面!
    不过,说到这个,突然有点想她是怎么回事呢,要……要出去找她么?
    这个念头在我种完菜仍处于半死不活状态时被冰魄的现实领袖夕月给坚决否定了:“你出去干嘛?陆慎走之前可是把你塞给我照顾……呃,你别,别拽着我袖子……这样吧,如果官兵能收复长安,我就许你出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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