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地龙烧得火热,周士昭不由得脸上一层薄汗,幽王坐在主位,品着茶道,“初闻侯爷乃名门贵胄,惊才艳艳,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般……?”幽王也不拐弯抹角,上来就直接揭周士昭的痛处。
见周士昭并没有忙于回答,又接着说道,“小王敬你是个人物,你的事情,小王也大概听说了些,俗话都说,伴君如伴虎,何苦来……”
周士昭神色肃然,不见波澜,“不知幽王此话何意?莫非幽王没有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幽王神色讽刺地笑了笑,“人为刀俎,我就该为鱼肉吗?倒是节度使大人,今日一见,小王颇为欣赏,如有任何需要,请直言勿讳。”
周士昭也朗朗笑道,“我天朝上国之臣,受皇命来此,自是万事俱备,幽王多虑了。”
幽王是大昊王朝唯一一个尚存的异姓王,开国至今,历经五代,掌管着江南十五州的庶务,兵力强盛,经济实力强大,与朝廷划江而隔,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朝廷屡派节度使驻扎江州,然而历任节度使却没有一个善终,这也直接导致了朝廷对幽王更大的忌讳。幽王倒也没有明白地揭竿而起,这么多年来也只是划江而立,与朝廷似有对峙之意。
幽王在朝廷里肯定布有眼线,知道周士昭腿伤的事情,所以,借今天周士昭上门拜会的机会,敲打一番,看看周士昭的底。
周士昭也大抵听说过这一任幽王的为人,听说幽王****多情,但在政事上却是手段狠厉,是个人物。所以,周士昭也不露底,只是官场上的话套来套去的。
二人打完哈哈,幽王便开口说道,“今日得知节度使莅临,江州的父老们借小王的地方,给节度使和夫人摆了接风宴,二位就请吧。”
周士昭不好拒绝,只得携了莘菲去了宴席厅上。
这宴席摆在碧水阁上,碧水阁乃是幽王府后衙的一座水榭,前头临水,后头掩映着几株已经有些年头的古槐,水面上架设了水车和竹制水管,四面木窗全部移开之后,内中就是的地龙也烧得火热,倒不见冷意,反而觉得视线开阔,空气清新。因而此时二三十人坐在其中,虽是人声喧哗,却也不嫌拥挤气闷。再加上都是每人一张小几,几上三四个吃食攒盒,倒也整整齐齐。
江南富甲天下,而淮扬盐商更是富甲江南。有这么一批天底下最有钱的人盘踞淮扬,哪怕这一天的晚宴并没有一个盐商及其家眷有份进场,可在江州府当官时间长了,免不了早就感染了这盐商们的豪奢风气。尤其是眼下置身于一众女眷当中,险些被晃花了眼睛的莘菲免不了想起离京前看到的一本江南的游记上的那一句感慨。
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
此时此刻,上至贵妇小姐,下至丫鬟仆妇,一个个全都是金珠晃目。那些衣服的料子,从吴绸、宋锦、云缣、驼褐……种种都是进贡宫中的珍品;至于式样,则是从工笔、水墨、插绣、推纱,甚至还有一位年纪很不小的命妇竟是穿着大红绿绣的纱衫。再加上那遍插金玉珠翠的挑尖顶髻、鹅胆心髻、堕马髻……那室内的煌煌灯火映照在其上,那种金碧辉煌的炫目感,不曾亲身与会的人简直难以想象。
相形之下,莘菲的打扮就朴素得有些寒酸了。通身没有任何珠宝首饰,衣裳也是极常见的布料款式,看上去极其素淡。见几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不住地往自己身上打量,就差没有窃窃私语了,莘菲也只当是没瞧见,没事人似的与陪同在自己身边的赵宣琳和张芳榆说着话。
赵宣琳的地位自是不必说,席间一直有贵妇前来敬酒奉承,赵宣琳也一一地含笑应了,不见一丝的不耐,莘菲在一边看着,赵宣琳这嫁到江南一年多来,场面上的功夫是见长了的。
一个娇俏的声音传了过来,“哟,姐姐今日倒是好颜色。把咱们府里的妹妹都比了下去了。”
莘菲正疑虑这是谁这么没规矩时,却不小心眼角扫到赵宣琳握着青玉酒杯的手指微微有些发白,显见是用力所致。
赵宣琳面上丝毫不满的情绪都不显,只是淡淡地说道,“妹妹说笑了。”只简短一句,将来人的嬉笑讽意打消于无形。
莘菲这才转过头去看这位让赵宣琳都十分介意的女子,她红衣罩体,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竟不盈一握,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就连秀美的莲足也在无声地妖娆着,发出诱人的邀请。在堂上的贵妇中,这身打扮显然是惊世骇俗的,但在莘菲这见惯了现代各种透视装这里,这也算不得什么。因此莘菲的神情淡淡,倒是堂上其他贵妇,无不以手掩嘴,眼里流露的都是鄙视窃笑的神情。
这女子的装束无疑是极其艳冶的,但这艳冶与她的神态相比,似乎逊色了许多。她的大眼睛含笑含俏含妖,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红唇微张,欲引人一亲丰泽,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妖媚的女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男人,牵动着男人的神经。
赵宣琳的声音适时响起,“姐姐,这是王爷的柳侧妃。”这是向着莘菲说的。
转而又对那妖媚女子说道,“媚娘,不可无礼。这是新上任的江南节度使夫人,当朝的静言郡主。”
那名唤媚娘的女子当真是名如其人,一把声音更是诱人无数,“哦,原来是郡主啊,我还道是姐姐哪里的旧亲戚呢,啧啧,亏往日里姐妹们对京城都向往不已,今日看来,竟也是不过如此,倒不如咱们江州富庶呢。”随即那蚀骨的娇笑声便盈盈响起。
这是**裸的讽刺兼嘲笑了,嘲笑当朝的一品大员的妻子,嘲笑当朝的皇亲贵戚,嘲笑当今朝廷的寒酸了。
莘菲还没觉得如何时,身旁坐着的赵宣琳和张芳榆早已脸色惨白,神情不豫了。看这样子,赵宣琳和张芳榆这一对京城而来的姐妹,在这王府中平日里也受过这样的气。
堂上的贵妇们刚才正为节度使夫人的寒酸打扮而窃窃议论呢,如今有人竟当堂公开地说了出来,众贵妇便放肆地哄笑了起来。
一扇烟雨江南的屏风之隔的男宾那边,也听到了女客这边的媚娘的当堂辱笑和贵妇们的哄笑。
主位之上的幽王把玩着手里的青玉酒杯,不置可否,仿佛是没听见隔壁的嬉闹一样。
周士昭也安然坐在席上,神情之间不见一丝恼怒或者焦急,似乎是对这种状况毫无反应。
主位之上的幽王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士昭的神情,眼底露出几丝疑惑,难道他不是像打探来的消息里说的那样,对自己的夫人十分上心吗?
这边的莘菲缓缓喝了口酒,淡淡地笑道,“柳侧妃言过了。其实莘菲来之前也是万分向往江南的。”
这话一出,包括媚娘在内的众贵妇都嗤笑了一下,都心想,还说是京城里来的呢,郡主也不过如此罢了,竟像是乡里人进城一样。
莘菲将众人鄙夷嬉笑的神情尽收眼底,接着又淡淡说道,“不过,今日一见,也让莘菲万分失望呢。”
莘菲身旁的赵宣琳和张芳榆是知道莘菲的急智和口才的,神情都放松了许多,俱笑意晏晏地看着众贵妇,那神情完全是一幅你们有苦头吃了,等着瞧吧。
莘菲将手中的青玉酒杯仿佛是不小心般掼在地上,酒杯咣当一下摔得粉碎,这个声音在歌舞升平的宴席上显得特别的突兀,包括男宾席那边,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静静听着莘菲接下来的话语。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几句一出,席上的人们神情俱有自豪之意,然而莘菲马上接的几句,就让席上的江南人士尴尬了起来。
“山外青山楼外楼,江南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江州作亡州。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靡靡音。”说这几句时,莘菲起身,慢慢踱步走到了那妖媚至极的柳侧妃身前,“北方战事吃紧,我京城子民莫不为之揪心,只日夜期盼边疆将士奋起抵抗,退敌保国。怎的柳侧妃还如此好兴致,关心起我的装饰来了?”
那妖媚的柳侧妃被莘菲的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哽得说不出话来,娇媚的小脸涨得通红。
莘菲却转身不再理她,自走到赵宣琳身前,“妹妹,姐姐来时,正听说北方战事吃紧,粮草颇为不继,有心想做点什么,又恐势单力薄,如今见妹妹府上甚是宽和,少不得要叨扰一番了。”
赵宣琳明白莘菲不会无故发难,便点了点头,莘菲便向旁边的一个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香木托盘,交到自己身后跟着的紫樱手里,先自自己头上接下发髻上绑着的嵌了绿宝石的金带饰,放在手中,向着宴席厅上朗声说道,“今日我在此,以我小小的头饰,聊表我对北方将士的支持!”
说罢,将金带饰放在托盘之中。
一时,厅上静默无声,众人都被莘菲的这一番言辞震住了,就连男宾那边的客人也都起身望向莘菲,各种眼神里,惊讶的有之,赞叹的也有之。
只有周士昭还安然含笑地望着自己的妻,神情之间的赞赏爱慕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还有那幽王,尽管还是保持着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望向莘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特别的光彩。
赵宣琳带头起身,拔下发髻上的翡翠步摇,放在紫樱手里的托盘上。
张芳榆也起身将自己髻上的白玉簪解了放在托盘之中。
二人一左一右站在莘菲的身侧,陪着莘菲一个个地向着贵妇们走去。
首先就到了柳侧妃身前,柳侧妃正待要说些什么,莘菲抢着开口说道,“柳侧妃这身装束……我看今日,你就算了吧,总不能叫你将衣裳尽脱了吧。我想前线的将士大概也是能理解柳侧妃您的吧。”说罢看也不看这个妖媚的女子,往他贵妇的方向去了,恨得那柳侧妃脸上的娇媚尽数不见,只剩狰狞了。
其他贵妇刚笑完柳侧妃,马上就不得不苦脸面对将手伸到自己面前的莘菲这讨钱三人行了。
贵妇们开始打量着彼此,看彼此都从自己身上拿出些什么,然后才割肉般将自己觉得可以拿得出手又不至于被莘菲狠狠刺上几句的首饰拿出来,丢在托盘之中。
一时之间,筵席厅上叮叮当当的玉器金器的声音响个不停。一圈下来,紫樱手里的托盘竟已装的满满当当,高高堆起了。
然而紫樱的手不见一丝颤抖,稳稳端着,面容也不见一丝吃力。这也是莘菲挑她来跟着自己出席各种宴席的目的,这丫头,大场面还是非常照得住的,莘菲在心里暗暗想着,回去要好好奖赏以下这丫头。
将紫樱手中的托盘换了下来,又换上一个空的,莘菲带着赵宣琳和张芳榆二人又来到了一扇屏风之隔的男宾席上。
莘菲想着反正是闹大了的,怎么能轻易放过那些想看自己和周士昭笑话的江南富绅们呢。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自诩富贵的豪绅们狠狠敲顿竹杠吧。
这么想着,三人带着身后托着托盘的紫樱,来到了男宾的面前。
男宾们也无不苦着脸,今日受幽王的示意,众人都拼命往富贵里打扮了,准备开奚落朝廷的官员的,没想到倒要吃个大亏,众人又开始后悔打扮得富贵了。
偏偏望着你的莘菲,眼神如此热烈,如此赞同,如此仰慕,让舍不得金器玉器的你顿时浑身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上战场拼杀一番才好。于是,在莘菲热切的眼神之下,众富绅们解下了价值千金的各式玉佩,各式金玉簪,各式装满金银的荷包……
不大一会儿,紫樱的托盘上又是满当的了。
莘菲开心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主席上,含笑望着周士昭,周士昭也不说话,含笑望着莘菲,解下了腰中莘菲早上亲自替自己佩上的玉佩放到了紫樱的托盘中。
二人虽未说一句,但二人眼神之中流转的那种默契、热烈、恩爱的情意却是深深地灼红了赵宣琳、张芳榆的眼。
接过了周士昭的玉佩,莘菲继续向幽王走去。
这个今天筵席的主人,这个幕后操控着看她和周士昭笑话的黑手,莘菲怎么能轻易放过呢,自然是要狠狠敲一番竹杠才解气。
幽王望着浑身散发着凶狠敲竹杠气势的莘菲,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女子,真的几度出乎了他的意料,好,很好,这样的女子才有趣!
莘菲走到幽王身前,“幽王殿下,都说您富庶天下,白玉为堂金做马,珍珠如土金如铁,您看……”
莘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红楼梦里说四大家族的话都拿了出来,这对幽王来说,真真是诛心之语。
但幽王也不见一丝恼意,反而笑道,“夫人好口才!好见地!好诗才!小王见识了!”
莘菲对这个比女人还妖媚的男子特别的不感冒,这时更觉得自家的周士昭更讨人喜欢了,撇嘴无视。
幽王将莘菲的嫌弃的神情看在眼里,褐色的眼神幽幽黯了一黯,转瞬又恢复正常,笑着望向周士昭道,“节度使好福气!有如此贤惠聪颖的妻子,真乃幸事!”
周士昭淡淡地一笑回应了幽王。
莘菲却已不耐烦了,往前一步,“幽王殿下,您看您……您身上值钱的东西应该也不少吧,随便捐个一两样吧。”
幽王却极其妩媚地笑了一笑,“随便一两样东西怎么能代表本王对北方将士们的一片衷心呢,这样吧,”幽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交给莘菲手中,此事物一掏出来,在场的各位富绅都齐齐变了脸色,连莘菲身后的赵宣琳和张芳榆脸色也变得非常奇妙,莘菲犹自不觉,接了过来,“咦,这是个什么东西?”
莘菲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貔貅模样的玉佩,这玉佩澄净莹透,看得出来是好东西,对着光细细地看,中间还隐隐有个“幽”字。
不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幽王说道,“这是本王的信物,持这个可以在我江南十五州任何的粮铺米仓布店成衣铺提取你想要的东西。”
莘菲很没有仪态的张大了嘴,没想到幽王竟如此大方,莘菲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幽王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仅限你用一次的!本王可不想夫人你一下子把本王变成穷光蛋的。”
幽王的一句说笑的话让莘菲放松了不少,或许这幽王在众人面前怕丢面子吧,才如此大手笔的。莘菲也不去想太多,大大方方地袖了这块玉佩在怀中,反正幽王有的是钱,敲他一笔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的。
收了满满当当两大托盘的金银,莘菲非常的有成就感,反而是筵席上的其他人,个个像被扫劫了一番似的,愁眉苦脸,无心酒食了。
倒是莘菲,将金银之物交给紫樱去打理收拾,上册整理,莘菲也不准备白白敲这些个富绅,将来是打算弄个捐献花名册的,有机会的话上奏朝廷,给这些个人记上一功也就罢了。
回到自己坐席的莘菲,胃口开始不错,正准备开始大快朵颐时,那不甘心的柳侧妃又上前来了。
莘菲真的是懒待理这太过妖媚的女子,或许是因为磁场不合的原因吧,莘菲在柳侧妃开口之前说道,“王爷也真的是不懂怜香惜玉,如此正式的场合,王爷的侧妃倒也是辛苦,还要款待于我,其实,莘菲还想同王妃妹妹和芳华妹妹好好说说私房话呢。”
话说到这里,幽王自然是明白什么意思。
那柳侧妃也明白,正想开口申辩,幽王声音不大但是却不容反抗地说道,“媚娘,不可无礼,还不快退下!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柳侧妃含恨地看着莘菲,但也不敢违抗幽王的命令,只得极不甘心的退了下去。
接下去的宴席,就没有人敢再小看莘菲,贵妇们也都看到了莘菲的厉害,唯恐她再打什么主意,纷纷自动地离莘菲渐远,莘菲倒乐得不去应酬。
筵席上外人众多,莘菲也不便同赵宣琳和张芳榆二人多说些什么。正想着用个什么借口三人出去散散才好呢。
屏风外头男人们的筵席却是才正式开场,丝竹声隔着水榭悠悠地传了过来,舞女们旋转着也进入了筵席厅,刚刚被莘菲一顿竹杠敲得有点泄气的男人们开始兴奋了起来。
也有那大胆的,顺势就搂了看上眼的舞女歌姬在怀,喝酒唱曲的,好不热闹!
莘菲倒不担心周士昭也会随波逐流地应酬,只担心他的腿伤,怕他坚持不住这么久,有心想过去,又怕掉了周士昭的面子,被人说是河东狮,心里便想着弄个什么借口闯到那边去,将周士昭解救出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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