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搭在大腿上,像个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只有眼泪在流。晶亮的泪水滑过脸庞,在下巴上吊一会儿,又滴到手背上,手背上的泪水渐渐干了。
她对面是个穿衣柜,柜上有一面大镜子,她一愣神,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她忽然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自己似的:她头发蓬乱,眼睛无神,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由于怀孕的缘故,身体有点微微发胖,肚子软沓沓的,还像有五个月的身孕,整个人看上去像有些浮肿似的。
背起命运的十字架
她想女人生了孩子,为什么变得这样丑,这样丑?高云飞从医院里回来曾经对大家打趣的说道:“我这辈子再也不到产房里去了,那里的女人,看上去一个比一个丑!”女人生了孩子,一张脸好像痛苦的变了形。
雪莲木然地侧过头,看见一缕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光束里满是尘埃在乱飞,晃得人眼花。雪莲想:难道这个世界一直都很脏,只是我们肉眼看不见而已?她又躺在床上,盖好被子。
屋里很静,她感到自己就像躺在坟墓里,她的生命只是苟延残喘,她的思想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十天过后,宝晶的庆生宴会,来了许多客人,亲戚朋友都笑着到房间里去看一看小宝晶。雪莲的父亲、母亲、哥哥都来了,夹杂在人群中。大家都在笑,婆婆在笑,公公也在笑,就连云飞也跟着在笑,雪莲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的心一直在哭泣。
一天,婆婆进来一边拿东西,一边大声教训着雪莲道:“我告诉你,你不能一天像个要死没埋的!你自己得打起精神来,再大的槛,你也得咬着牙挺过去!你不能总是这个样子,把我们的身体都给拖垮了,听见没有,你不能把我们的身体也给拖垮了!”然后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这句话在雪莲死寂的精神世界里,倒像一个响雷,把她给惊醒了。是啊,她该怎么做?以后的路到底该怎样走?在这之前,她甚至想到死,她想抱着小宝晶一起走入大海,从这个冷酷的世界中消失,让不幸消失,把幸福留给大家。
可是宝晶好像特别留恋这个世界,她饿了,就放声大哭,要吃奶。她放不下宝晶,她不能丢下宝晶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是她把宝晶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如果她没有资格死,那么她就该忍辱负重地活下去,打起精神,背起耶稣的十字架,自己再怎么受难,也不能连累别人,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她今生不敢奢望别人的同情了。她刚生了孩子,又不能做什么,只有不床来,努力活动一下身体。她告诉自己道:“如果你不想死,你就得鼓足勇气活下去!”
在月子里,婆婆说按旧规矩,不能洗头,不能刷牙,不能洗澡,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还不能哭,免得留下后遗症,雪莲额头上总是系着一个花手帕,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坐月子,就一个月,就让人感觉有一年那么久。坐月子,就跟坐牢一样。
重男轻女
满了月,孩子的事情都由雪莲自己来做。婆婆憋了一个月的怨气,此时全部发作了,整天一张凶巴巴的脸,好像别人差了她八百吊钱似的。雪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内心非常害怕,天天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处处小心。
婆婆有时抱着宝晶到门外与熟人聊天时,倒也和颜悦色,生怕别人以为他们重男轻女,封建思想。她逢人便笑着说:“生个姑娘还好些!儿子只是撑门面的,说起来好听些,有啥用啊?还是生个姑娘好。俗话说得好,姑娘是娘身上的小棉袄,贴心着哪!”
雪莲每回在里屋听见,总觉得婆婆的笑声非常刺耳。如果真的生个姑娘还好些,干嘛要在外人面前说啊?如今人人都说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如果是,计生委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力气,在各个地方刷那么大的横幅标语啊?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人看着反倒不舒服。
一般的老人,看媳妇生不出儿子来,总有点怪媳妇的肚子不争气,从来没有考虑过生男生女,并不是由女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女人比男人多了一个子宫,身上的担子就要重一些。
婆婆有一个侄女,叫高文卓,在城里上着班。雪莲住院时,她知道消息后,每天跑来帮着料理一些事情,对雪莲的病情也就一清二楚。一天中午,婆婆正在屋后的厨房里做饭,切着菜。文卓打来电话,婆婆跑去接的。文卓叫他们都到医院去抽血检验一下,看看有没有被感染?如果没有感染的话,得尽快打几针乙肝疫苗!
婆婆放下电话,肚子里像装满了炸药一样,怒气冲冲地走到院子里,对正在低头洗衣服的雪莲说了这事,并自言自语地大声埋怨道:“妈的,这个月老子一直忙,人都忙糊了头,没想到这个事情上来。还是文卓她们大学生头脑清醒,要不然,还真耽误了事情!”
婆婆一边走回厨房切着菜,一边不断地继续埋怨道:“检查不检查,哪有逃得过的?在一个锅里吃了那么长时间的饭。。。。。。”婆婆忽然用刀在钻板上狠狠地拍了几下,扭过头来,白着眼睛对着雪莲骂道:“妈的,老子倒了八百辈子的霉!前世没修好,遇到你这样的东西。。。。。。”
辱骂乙肝患者
雪莲惊得身子哆嗦了几下。公公听见声响,急忙从前屋里走过来,着急地阻拦婆婆道:“少说一点行不行?行不行?下午医生上了班,化验一下不就知道了。”公公也是叹了几口气。雪莲始终低着头,没有吭一声。
下午,公公和婆婆到医院去检查,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医生建议他们每人打三针疫苗。婆婆的脸顿时松了下来。
吃晚饭的时候,文卓又打来电话问情况,说关键不在他们,而要看看高云飞的,估计云飞被传染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他们是夫妻。
一语提醒梦中人,婆婆肚里的炸药顿时又点燃了,她又怒气冲冲地走到雪莲面前,像找雪莲算账似的,狠狠地盯着她,高声骂道:“我是急慌了,只想到我们,还没有想到云飞身上去。妈的,云飞简直背时!这次想逃也逃不过了,没感染才怪!”
婆婆一副天塌了,地陷了的神态,拍着手掌道:“是老子前世没修好,我们一身老骨头,感染了也就算了,反正也活不到几年了!哎哟,人说养儿防老,老子养了这么大的儿,却被别人害了,真不明白老子前世造了什么孽?要这样惩罚我们。找了个病汗子,拖累我一家,还害了我的云飞。云飞他这个王八蛋,以前给他说了那么多人,他都看不中,这下倒好,挑来挑去挑了个烂脚瘟!如今的男人真是想不通,喜欢好看的,苗条的,电风扇一吹,就咳咳咳的。。。。。。”
雪莲正端了个饭碗,在院中墙边埋头吃饭,眼泪早就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她吼头哽咽着,用手背不停地在脸上抹着,但是眼泪还是溅到饭碗里,她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有些咽不下去,只好瘪着嘴哭了起来。
公公早已吃完饭,站起身来,在一旁劝解道:“算了,不要再说了,少说一点!”他望望雪莲,又去拉婆婆的膀子。
婆婆全然不理会,完全沉浸在自身的痛苦中,像打架似的摇晃着胳膊道:“怪只怪云飞瞎了眼,连同我们一起跟着受罪!”她告诉雪莲道:“从今以后,你的碗筷,你自己要记着放一边,别搞混淆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明白!”婆婆转身走时,还摞下一句话道,“我们一家人也算是忠厚的,善良的,也只有自认背时了!”说完,婆婆走到饭厅里,把椅子掼得咚咚响,吃她未吃完的饭。
什么叫夫妻情
雪莲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自从她从医院回来,就不上桌子吃饭了,总是端到一旁去吃。碗筷很自觉地放到一边,她每次去拿碗筷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碗筷静静地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内心就无限凄凉,鼻头一阵发酸。心想:对不起,连你们也跟着我一起受罪了。
那天,云飞下班回来得晚,已在单位里吃过了。临睡前,雪莲侧卧在床上给宝晶喂奶,宝晶的小嘴吃着吃着就睡熟了。雪莲替她盖好被子,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上,将此事跟云飞说了,她希望云飞明天能抽个时间去医院化验一下。
云飞满不在乎的大声埋怨道:“有什么好化验的?化不化验,人不总是那样过!”云飞站在书桌前,喝了几口茶,又泄气地说:“哎,说真的,我想我可能被感染了,因为我每次和你亲热过后,我总是感到特别的难受,只想睡觉,想必我正在和病毒作斗争吧。”
雪莲气得瞪大眼睛,没有比这话更能侮辱一个女人了,以前的欢愉瞬间都变成了令他难受的事情。雪莲心里像是吞了一个屎苍蝇,生活啊生活,有时候,明知是一只屎苍蝇,你也得咽下去。
雪莲忍住怒气,带着哭腔劝着云飞道:“你们家的人为什么都一样呢?事情还没有检验,就枉下定论。不管怎样,我请你无论如何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被我感染了,算我对不起你;如果没有被感染,就请你打上几针预防针,算是我求你了!”雪莲对他们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因为他们不拿她当自己人了。
“你不能总是把这事挂在心上,这对你没什么好处。你的身体恢复得不怎么好,自己心里要放坦然些。”云飞想安慰雪莲。
“不是我老记着这事,只是你妈每天都要唠叨个几回,叫谁受得了?就算我想忘记也忘记不了。”雪莲委屈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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