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47 沦陷


“三郎攻下了彭城,遣人去接太公一起进城,太公却是不愿。三郎无奈,只得叫我亲自去沛县接了太公和儿女过去,我在路上寂寞,你在此左右也是无事,何不一起与我同行,彼此也有个伴?”
    吕雉命人将我请出张良暂居之所的大门之后,这样对我说道。
    见我迟疑,她又笑了起来:“沛县距离彭城不过一百余里,等我接了太公之时,子房想必也已奉了三郎之命到了彭城。”
    她说话的时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问询,眼底里透出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她其实也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吧,因为马车就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在心里苦笑了下,刘邦,他真的以为他这群乌合的兵马可以长久地霸占住彭城了吗?
    就这样,我坐上了吕雉的宫车,朝东而发了。
    如果说彭城还有什么能让现在的我牵挂,那就是利苍了。我想起在他跟随刘邦大军东进的前一日,他特意寻到了与我辞行,我无法阻止他随刘邦东征,我所能做的,只是叮嘱他要小心,千万小心,便是夜间睡觉也是不能放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直到他望着我,对我露出不解却又如少年般明亮的笑容。
    他会没事的,我对自己说,他是将来的轪侯,长沙国的丞相,而我……
    不,我却不会是他的妻,不会,我只是恰巧有了辛追这个名而已,以后的我,只会是张良的妻,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仓促而有些慌乱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妹妹,在想什么呢。”
    坐在我对面的吕雉突然开口问道。
    我回过了神,坐直身子,对她笑着摇了摇头。
    她看了我一会,似乎随口问道:“妹妹年岁也是不小了吧,怎么至今仍是未嫁?”
    “到了该嫁的时候,自然便会嫁了。”我笑着说道。
    她亦是轻笑了起来,露出了眼角的细细尾纹。
    “是啊,到了该嫁的时候,自然便会嫁了……,”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哪个女人又不是这样过来的?从前我不也是这样嫁与三郎的吗?”
    我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她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像是在讲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个泗水亭长,比我大了整整十五岁,家中又已有了儿子刘肥,我的父亲却是看中了他,我便嫁了过去,日日操持家务,侍奉太公,后来我生了一双儿女,还要自己下地做活……他押送骊山劳役的时候,自己带了役工跑到芒砀山扯旗起事,我却是被官差捉了下到沛县狱中,遭了狱卒的凌虐,幸而被他看见,一怒之下打了那个狱卒,我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说到这的时候,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异样的光彩,却是猝然止住了,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才自嘲般地笑了下:“从前他是经年不在家中,我难得见他一面,现在他称汉王了,我到了他的身边,却还是难见他的面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日进宫之时,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的那些刘邦的姬妾,一个个,都是那样的年轻娇艳,那样的婀娜多姿。
    “可以天天见面的,未必一定可以陪到最后,姐姐只管放宽了心。”
    我笑道。
    她一怔,随即伸出骨节粗粝的手,朝我点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一路吕雉赶得很是急切,我们经过彭城北郊的城门之时,正是晨光微露,到处郁郁葱葱,大路之上却是看不到一个巡逻士卒的身影,城门之上,迎风招展的一面面旗帜之上,斗大的“汉”字清楚地显现,只是一边的守卒,竟也都是靠着雉堞,看起来昏昏欲睡。
    吕雉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是在思忖什么,片刻之后,她却并未停留入城,反而令那车夫加快朝着北面沛县赶去。
    “姐姐为何不进城劝下汉王?子房亦是对我说过,攻下彭城未必好守,不如弃城西归入关的好。”
    我有些意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看刚才吕雉的样子,明显也是觉察到了现在的彭城毫无防守而言,她为何不入城提醒刘邦?
    吕雉叹了口气,眼底里有一丝落寞:“三郎性拗,我的话只怕未必听得进去,还是请太公过来的好。沛县距此不过百余里,让那车夫不歇赶路,晚间便可到达,明早再请了太公一道赶回,想来应无大碍。”
    到达沛县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吕雉所住的宅子,便在那沛县南城。宅子并不大,穿过门庭,便是一间堂屋,后面几间内室。
    我跟着吕雉刚进入堂屋,从里面便涌出来了几个前来迎接的孩子。当先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想来便是吕雉的庶子刘肥,后面跟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和一个六七岁的清秀男童,应是吕雉自己的两个孩子,后来的鲁元公主和惠帝刘盈了。
    鲁元和刘盈看到吕雉,显得很是兴奋,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袖便问东问西,稍大的刘肥就显得有些拘谨了,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吕雉和我,没有说话。
    吕雉挣脱了一双儿女的的纠缠,让他们三个对我见过了礼,便立刻问刘肥:“祖父呢?”
    刘肥正要回答,鲁元已是抢着说道:“祖父自午间就去城南看斗鸡了,还未曾回家呢。”
    吕雉略皱了下眉,朝我点了下头,便朝了内室匆匆而去。
    刘肥,鲁元和刘盈六只眼睛都望了我,显得很是好奇。我对他们笑了一下,想摸出些东西送给他们做个见面礼,却发现自己因素日不太装扮,一时竟是找不出什么可以摘下的首饰玉佩,正自尴尬间,却看见门口晃晃荡荡地进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手上一支拄拐,面上通红,醉眼迷离,似是刚喝过酒,应该刘太公了。
    几个孩子见了,立刻过去将他搀了进来,我亦是站了起来,朝他略弯了腰见礼。
    “你……你又是三郎的哪个相好,竟然找上门来了?小心……被三娘撞见……,没你好果子吃……”
    他盯着我,含含糊糊地口齿有些不清。
    刘邦除了有刘肥这个私生子,莫非从前竟还有女子上门来找过?
    吕雉恰在这时出来,已是换上了普通的装束,看来本是打算要出去寻刘太公的,却不料太公自己刚回来,就来了这么一下。
    她瞟了我一眼,见我并无异色,便紧走几步搀了太公,说道:“三郎攻下了彭城,屡次遣人来请,父亲为何执意不前?”
    刘太公哼了一声,似乎不大乐意:“我在这里,每日里过活甚是不错,为何要去那彭城?”
    吕雉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正好对着太公的耳朵能让他听见:“三郎夺了别人的城池,不去整饬军务,却是每日里在城中喝酒赌博,作耍玩乐,早就将父亲当日对他的一番教诲丢在脑后了……”
    刘太公勃然大怒,手中拐杖顿地不停:“这个混小子,想当年尚在家中,也是贪酒好赌,累我典了祖宅为他还债,现今出去做事,我还道他出息了,却原来还是这般不长进!明日我便赶去敲打,看他还敢作乱!”
    吕雉急忙扶了刘太公坐于塌上,显得有些惶恐:“父亲息怒,只怪我无用,如今还要累你如此奔波……”
    刘太公不语,仍是气哼哼的样子,接了刘肥递过的茶水,几口喝干。
    吕雉转过身来,面上神情仍是淡淡,看不出异色。
    我却是心中暗自失笑,如此明日一早赶去彭城,她既能圆了刘邦的交代,又能让太公骂醒得意忘形的刘邦,两面俱是得好,这吕雉,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女子,也难怪她日后能弄权后宫长达数年,让整个汉室天下都沦为她的掌中玩物。
    只是世事,当真往往都是不随人愿。就在我以为彭城或许可以因为吕雉的到来而转为无虞的时候,该来的,却仍是按部就班地到来了,让人完全地猝不及防。
    第二日天刚蒙亮,吕雉便携了太公和家中的二儿一女,连同我,分坐了两辆车,朝着南面的彭城而去,吕雉与太公行在前面,后面跟了我与三个孩子。
    空气清新,四周安宁,晨风中除了阵阵鸟儿的鸣啼,再无别的声音了。
    这样安静的春日清晨,别说是吕雉,便是我,也万万不会想到,百里以南的彭城,现在正在发生着一场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的的复仇屠杀。
    行至一半左右的路程之时,日头已是中天了,车里的鲁元和刘盈与我渐渐有些熟了,便不停追问着远在关中的栎阳的情况,刘肥虽话要少些,但我在讲的时候,他也显出很是兴奋的样子。看的出来,刘肥虽是吕雉成婚前刘邦便有的私生子,但她目前为止,待这个庶子应该仍是不错。
    “栎阳城中啊,大街宽阔,住了很多非常有钱的生意人,城里还有前秦时期留下的行宫,里面处处亭台楼阁,水榭游廊,你们父亲和母亲,就住在那里……”
    我在孩子们热切的眼神中,正在给他们描述栎阳行宫的时候,前方的大道之上,远远地突然现出了一骑人马的身影,正在朝着我和吕雉的方向而来,等再近些,我看清了,那人竟然是利苍,只不过,现在的他满身血污,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溅到了他的身上。
    我的心一沉,难道吕雉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彭城已经沦陷?
    利苍很快便认出了吕雉从栎阳宫中坐出的车,到了近前,便一把拦下,车中的吕雉也早已探出身来,出声询问。
    “项羽带了精兵,昨夜从天而降突然杀入城中,汉王诸军毫无防备,死伤惨重……”
    利苍的声音,犹如一把利刃,瞬间割裂了片刻之前还安静祥和的空气。
    “汉王而今安在?”
    吕雉厉声问道。
    “汉王被夏侯将军保护,出了北城往下邑而去,他命我率部前来接了太公和公子,免得被楚军所掳,只是方才已是遭遇过一回,只剩我一人突围而出……”
    利苍说话间,已是看到了后面车中的我,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光,而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刚才利苍所来的大路尽头,一阵尘土嚣天。
    大队的楚军已经追了过来。
    再没有时间考虑了,利苍将吕雉推回车中,大声呼喝向前,赶车的车夫也是知道不妙,驱赶了身前之马,两辆车子,掉转了头,一前一后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车飞速向前,颠得整个人几乎都要蹦了起来,车里的三个孩子虽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危险已是来临,眼中俱是露出了恐惧的光,我抱住了瑟瑟发抖的鲁元和刘盈,低声安慰。
    马车拐过了一个弯,突然剧烈地一抖,车身向着一侧歪斜了过去,差点倾覆在地,然后,任是那车夫如何抽打身前的马,也无法再前行一步了。那车夫见势不妙,终是跳下了马头也不回地朝着右边的一条岔道奔逃而去。
    我下了马车,看见一边的车轱辘已经陷入了一个深坑之中,被乱石死死卡住了。
    我大声叫着刘肥,让他帮着将早已涕泪满面的鲁元和刘盈拽下了马车。
    利苍却在这时掉马飞奔回到了我的身边。
    “辛追,你跟孩子快藏到那边矮丘之后!”
    他指着远处野地里一个长满了荒草的矮坡。
    “那你呢?”
    我一边拉着鲁元和刘盈没命地向那土丘跑去,一边回头问他。
    他不答,只是焦急地看着后面楚军赶来的方向,等我和三个孩子都趴在了那矮丘之后的土沟之中,他到了马车陷入深坑的一侧,大吼一声,车身竟已是被他生生从坑中拔了上来。
    楚军已经赶了上来,我甚至可以隐隐看见对方头盔之下因为极度兴奋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容了。
    只是利苍,他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下一刻,我明白了。
    他已经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朝着我的方向最后深深望了一眼,然后,这辆空的马车,便朝着刚才那车夫逃走的岔道向前驶去。
    楚军已经看见了马车,欢呼一声,呼啦啦几十骑便如潮水般地追了上去,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利苍,他竟然是想只身引开这一拨楚军,从而为吕雉、太公,孩子们,或者是我,换回逃脱的机会。
    那么他呢,他会怎么样?到了最后,当他只身一人面对这几十个敌人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我的心一直不停地下沉,下沉,全身开始发冷。
    我紧紧抱住了吓得浑身颤抖,早已忘记了哭泣的鲁元,竟发现自己也是浑身颤抖个不停。
    我和三个孩子,就这样趴在这个土丘之后的壕沟之中,从中午直到黄昏,那条路上,却始终不再有人返回。
    鲁元和刘盈,此时已经躺在沟底的杂草丛中,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沉沉睡去了。
    我坐了起来。
    “你要去哪?”
    刘肥抓住了我的衣袖,眼里透出了一丝恐惧。
    我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他救了我们,我必须要去看下。”
    他不语,只是抓着我衣袖的手更是紧了。
    我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刘肥,你记住,你是将来的齐王,你的封地会有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说齐语的都归属你的治下,你很了不起,所以,现在你必须要在这里帮我看守好你的弟弟妹妹,等着我的回来,知道吗?”
    他咬了下嘴唇,终是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出了土沟,朝着利苍所去的方向拼命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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