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53 韩信


我在瑶里只住了三日,便匆匆踏上了北归之路。
    这三天里,萍夫人拉着我,事无巨细地几乎把她能想的到的事情都问了个遍,当然,说的最多的,便是利苍了。她的心里也是早已认定了他便是吴延,为他仍安然地活在这个世上而高兴,至于我和他的成婚,在她看来,并无什么不妥。
    “辛追,其实当年我们便不该将你认作义女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不会蹉跎至今,而延也不会如此历经波折……所幸老天有眼,终是让你们还是一起了,如今只是盼望他能早日想起一切,到了那日,便是真正圆满了……”
    当时的她,一边逗弄着自己怀中悠的孩子,一边对我如此说道,眼里含的,是伤感过后的淡淡的喜悦。
    她并不知晓我为何蹉跎,也并不知晓我为何会与利苍成婚,这样更好,让她的心中得到安宁,这是我所愿意的。
    萍夫人太喜欢这个孩子了,舍不得让我带他离开,我想了下,便将他留在了这里,瑶里的安宁,比起外面的烽火连绵,更适合这个小生命的成长,义父给他起了个昵称,冬子,冬日里出生的孩子。
    冬子是英布的儿子,义父固然不能让他以吴为姓,却也不愿让他冠以英姓,他的心里,对英布应该也是有所不悦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有没有为自己当年的决定后悔过?
    回程的路,何肩一直行色匆匆,我也渐渐从和他偶尔的闲谈中,隐隐有些明白了他如此匆忙的原因,实在是战事十分吃紧,局势动荡不安。刘邦在与项羽沿着黄河沿岸的的殊死搏斗中,一直处于下风,先是从前的彭城大逃亡和荥阳突围,然后又是成皋被围,他单独与夏侯婴乘一辆车从北门逃到小修武,现在,他又被项羽再次困住,正在抵御着项羽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如火如荼的进攻。
    靠近了关中,我将吴姬托付给了何肩,让他代为送到英布身边,又写了封向利苍报平安的信托他转交,谢过了他的救护之恩,自己便折道回了栎阳。只是当天的晚间,却很是意外地见到了一位来自齐地的秘密使者。
    “在下乃是韩信大将军所遣,已经在此暗中等候了数日。大将军有事相请,您若愿意,恳请您随我同行到城阳见上一面。”
    那位使者毕恭毕敬地如此说道。
    我有些惊异。
    而今的局势,其实非常微妙。就在刘邦被项羽打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韩信却正如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北方,他用木头绑着陶罐从夏阳将士兵渡河,奇袭安邑,生擒了魏王豹,用驿站的车辆将他押送到荥阳献给了刘邦,然后引兵北击赵、代,先破代,再南下井陉,半夜发兵,背水佯攻,吸引敌人,调走赵军主力,出奇兵占领赵军后方阵地,一鼓作气擒了赵王歇,破赵军二十万,威震天下,于是只派出一位使节,便使燕国望风披靡,不战而降。而此时,我前几日刚从何肩口中得知,他更是大破楚军,击杀了楚大将龙且,追至城阳,生擒齐王田广,平定了北方。
    这样的消息,项羽固然会被震撼,刘邦想必心中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现在,姑且不论面前这个自称来自齐地的使者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韩信突然遣使来我这里,他又到底是什么意图呢?
    见我沉吟不语,那使者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举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件麻布的衣裳,只是年长日久的缘故,早已泛白发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我怔住了,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很久很久的从前,淮阴城中的那个清早,我倚在站驿门口目送那少年离去背影时的场景,这件衣裳,便是那时我递给他的包袱中的那件吗?这许多年了,这衣裳竟然还是被存留了下来。
    韩信,早已不是当年淮阴城中那个与我结拜的无赖少年,也不再是项羽军中那个郁郁不得志的执戟郎中,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成了北方战场上令对手闻风为之丧胆的大将军,甚至隐隐已经成了这天下间足以与刘邦项羽并驾齐驱的第三方势力。
    他正是怕我此刻不愿前去,所以特意让使者带了这旧日的信物,以打消我心中所存的疑虑吗?
    我不再犹豫了,动身朝着城阳而去。
    不管韩信此时所图为何,这件陈旧的衣裳已经成了足以打动我的唯一理由,一个能将在旧日窘境中旁人所施给他的些须小恩也如此牢记在心的人,又岂会是不知道义之辈?
    我到了城阳的时候,韩信亲自出城迎了我进去,他晒得黑黝黝的脸上带了胜者天然流露的桀骜和自豪,明亮的眸子闪着鹰隼的光,大风吹过,扬起了他帽顶的翎羽,铠甲外的披风猎猎作响。
    “自鸿门一别,已是数年,义妹向来可好?”
    他下了马来,到我面前,对我作揖行礼,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这是来自于心底的笑,坦诚而又明亮。
    所有的隔阂和陌生在这一刻一下子都消散了。
    城阳又名莒,四百八十年前,也是一位齐国的君主姜小白,因被堂兄姜无知百般迫害,在老师鲍叔牙的保护下逃亡到了这里,历经磨难,终于成为了春秋一代霸主齐桓公。
    我与韩信,脚踏着当年齐小白走过的青砖,来到了当年为位列春秋五霸而设的桓公校兵台,极目远眺,月光之下的原野与丘峰苍茫一片,无穷无极。
    我遥想着不久之前的齐王田广,与他的祖先同样落难,被韩信的大军驱赶逃亡到了莒,他必定也曾脚踏过此地的青砖,来到过这个校兵台,心中暗自祈祷桓公在天之灵保佑着他,就像当年的小白一样,从这莒国福地走出去,重新光复齐国的吧?
    只是历史终究没有再重演一遍。尽管田广召集了自己的部下到了这里,慷慨陈词,以勿忘在莒的故事激励着士兵,号召将士同仇敌忾,共御汉兵,但战争,还是毫无悬念地结束了,韩信攻破了莒城,掳掠了齐王田广和随他逃亡的楚卒,这个被项羽册封起来的末代齐国,彻底地灭亡了,而韩信,也实际拥有了齐国乃至整块北地疆域的所有兵权,达到了他军事权力的顶峰。
    “义妹,我引兵尚未渡过平原的时候,便有消息传来,汉王的谋士郦生已经说服田广归顺了,只是我再三思量,还是率兵渡过了黄河,攻打临淄,最后生擒了齐王,世人皆道我韩信是贪功好大才兴师动众地去伐齐,你可知我又作何想?”
    站在校兵台上的韩信,突然转头,这样问道。
    我笑了起来:“大将军是在考我吗?在我看来,田广之所以被郦生说动愿意投降汉王,不在于郦生的游说,而取决于项羽与汉王之间的强弱消长,否则,今日答应了,一旦情势有所变动,明日就可以反悔,要解决齐地归属,最终还是靠武力,大将军一鼓作气平定了北方,正是彻底解决了日后的隐患,世人看不到这一点,却只在背后指责于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韩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笑道:“义妹,我与你算上此次,统共也不过三度相见,我却是深有遇到知音之感,可叹我早不知你是女儿身,若是早知道了将你娶了,今日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利苍。”
    我呵呵笑了起来:“大将军玩笑了,你今日早已是美人投怀无数了,特意请了我来,竟是要消遣我的吗?娶妻当求贤,我若真嫁了你,只怕于你也未必是幸事呢。”
    他哂然一笑,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望着远处的一片浅浅丘峰,淡淡道:“义妹,实不相瞒,项羽已经遣了使者武涉到我这里,劝我归依于他,又有范阳的辩士蒯通到了我帐前,三番两次劝我脱身楚汉之外,既不依附项王,也不受制于汉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以图后谋。项羽我是必定不会再理会的,蒯通之言,我却是有几分意动,却又一时难以决断,故而遣了使者到汉王处,请封代齐王,以作试探,只是使者一出,我却是心神不定,寝食难安,忽而想到了义妹。三年之前,你我相遇于鸿门之时,我韩信仍不过是项羽帐前的一个小小卫士,你却指点我改奔南郑的汉王,时至今日,我时常想起,犹觉你当年便似已经知晓了我必定会受汉王重用一般,故而一时心血来潮,派了心腹将你请到此地,还望义妹勿要责怪唐突。”
    我吃了一惊,韩信他将我请了过来,便是因为心中难以决断,所以希望多个人,比如我,助他一道做出决定吗?
    韩信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我道:“义妹,你虽是一女子,我与你亦无十分深交,我却知晓你是个有见识的,今日之局面,你若是我,该当如何选择?”
    他见我不语,微微仰起了头,望着挂在高高校兵台上空的明月,慢慢道:“我若占据齐地自立,再加上燕赵之属,他日虽不敢妄自称大,但与刘项分立,却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汉王待我素来亲厚,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我思前想后,终是不忍弃离于他;只是人心难测,灾难生于多欲,从前便有大夫仲和范蠡,助那勾践成就霸业,只是功成名就之后,也不过是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我已送出请封代齐王的信使,汉王不论是否应允,只怕心中对我已是生了芥蒂,故而难作决断,甚是苦闷……”
    我该怎么办?
    劝他自立为大,与刘项分立天下?这样他或许可以避免日后因为功高无二而被残于长乐宫的钟室,可是那样,天下从此必定更多纷扰,黎民更受其苦,而战乱更不知何日到头……我一下子想到了张良,他数十载的辛苦奔波,所图的不过就是辅佐他认定的良主早日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乱的局面,还黎民一个休养生息,而现在,终归是要在最后化为泡影吗?
    “良一路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饿殍遍地,心中戚戚。然当世诸侯,为己一利,连年征战不休,刘季虽亦是如此,也有顽赖之气,所幸宅心尚算仁厚,亦能进人言,故良愿以己之力助其大业,所求无他,惟愿国得安宁,黎民安其居而乐其业也……”
    他从前写给我的信中说过的这段话,我便是到了如今,也是记忆犹新。
    可是劝韩信,这个现在对我坦诚相对,称我“义妹”的少年故交继续投靠刘邦,帮助他得到天下吗?那么最后等待他的,就是他自己现在其实已经预见到了的悲惨结局,我又何其忍心?
    我的手微微抖动了起来,不敢看向韩信的眼睛,他却是丝毫未觉,低头望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义妹怎么不说话了,今日我便听你之言,你说该当如何,我便如何。”
    我勉强一笑:“大将军谋略盖世,我不过一个居于庭室的女子,又能给你什么决断……”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义妹无需过谦,我派了密使请你前来,便是想要听你所想……”
    “大将军,汉王所派授印特使连夜赶到,请见大将军。”
    正在这时,一个副将站在校兵台前的地下,仰起了脸高声通报。
    我和韩信对视了一眼,他的眼中,立时成了凝重之色,我却是有些惊疑,在这局势如天平仍是左右未定的微妙时刻,谁会是刘邦派来的穿越战场最后到此的授印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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