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79 终结


他看着我的目光里,是怎样的一种怨毒与愤怒啊。唇与鼻剧烈地翕张着,本已经形同槁木的一个人,此刻仿佛忽然被注入了来自巫蛊的力量,整个人都扭动了起来。
    身后的前殿里忽然传来杂乱而焦急的脚步声,我听见有宫人惊慌地出声阻拦,却拦不住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高大而沉重的门被猛地推开,涌进了一群身着朝服的臣子。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只是此刻,这里的每一张面孔之上,却都带了惊惶与焦虑。
    “众位好大的胆,没有陛下的诏令,竟敢这样强行闯入!”
    侧殿的内室门里,走出一身金黄皇后冕服的吕雉。她对这一幕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冷笑着说道。
    “陛下危急,我等身为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臣子,探望陛下也有罪吗?”
    或许是焦虑至极,陈平竟这般负气反诘。
    “啊——”
    榻上躺着的皇帝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如夜枭的怪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整个人猛地弹坐了起来,眼睛圆睁,带了这世上最刻毒的怨恨,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之声。
    “陛下!你可有话说?”
    陈平和几个大臣靠近,宫人与太医却受到惊吓,不顾礼仪,惊惶后退。
    “陛下,你怎么了,可有话说?”
    吕雉的眉微微皱了下,越过大臣们,慢慢靠近床榻,柔声问道。
    皇帝的嘴张到了最大,似乎想发出“杀”的音调,却始终只成“啊啊”之音,本青白的一张脸,此刻竟涨得通红。
    他的一只手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终于慢慢抬了起来指向我,然后,做了个砍杀的动作之后,臂膀便似被卸了般地骤然下垂,整个人猛地向后仰去,一动不动。
    “陛下……归天了!”
    太医上前查看,突然发出一声悲号。
    一阵纷乱和悲泣之后,陈平终于看向了我,目光中带着疑虑和试探。
    “夫人,陛下方才指向你时,某若是未看错……”
    “陛下临终之手起而落,意为隔之永不再见,令其永居长沙,有生之年,不得出境一步。”
    吕雉以袖微微拭去面上依稀的泪痕,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如水。
    陈平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只是很快便应了声是。
    未央宫与长乐宫钟室里的钟被敲响了。
    这是天子驾崩的丧钟。一声声,随了夕阳昏鸦的振翅,被送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
    又过了很多个日日夜夜,多得我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多少个日夜了。在瑶里那座药园里,我看着我种的草药们一荣一枯,周而复始。
    “人生就是这样,谁都无法随心所欲,哪怕你有通天的权势。以后,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这句话,那是那个遥远前世记忆里的母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有一天,很寻常的一个日子,来了一个人,他是何肩。
    “夫人,他快去了。”
    他跪在我的面前,风尘仆仆的一张脸上,神情凝重而悲戚。
    “是他叫你来的吗?”
    “不。但是夫人,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带到你的面前。”
    温暖的阳光之下,我微微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柔软的风从我的耳畔轻轻吻过。
    春天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春天里,却又有一个人要离开了。
    “何肩,谢谢你。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对他微微笑道。
    我终于离开了长沙那温暖而湿润的土地,踏上前往谷城的道路。而那位轪侯夫人辛追,有一天不慎着火,容颜被灼,从此进出必定以纱笠覆面。她因了寂寞,于是收养许多孤儿,其中一位言行痴真,她却最是怜之。十数年后,新继位的年轻天子感念长沙吴氏之忠,厚赐吴氏一族,以轪侯夫人为最。此后圣眷不减,至她年迈而亡,身后之哀荣,令世人为之侧目。
    ***
    我见到他时,他正盘膝坐于茅舍之畔的一株乌松之下,松针簌簌落于他的青袍之上,他安静闭目如老僧入定。
    我凝视着这张我年轻时曾无数次入我梦境的脸庞,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我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边,跪在了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曾经那么的温润而有力,而今,却枯槁得如同身畔那枝被风折断而落地的松枝。
    他睁开了眼,仿佛醒自一个梦境般地望着我。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你的头发还是那样的乌黑,我却这么老了。”
    他用温柔的目光端详着我,微微笑道。
    “是啊。但是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我也笑了起来,伸手将落他头顶的几片松针轻轻地拂开。
    他呵呵笑了起来,微叹口气:“是啊,人都是要死的。阿离,你和别人总是那么的不一样。我知道你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最近总是在想,人死之后,到底会不会还有来生?如果有的话,他还能不能记住他的前一世?”
    “子房,如果有来生,天下是这一世的天下,你还是子房,你会重复你这一世的路吗?”
    他沉默了,久得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了,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迟疑的语调说:“阿离,我想我或许会的……”
    我笑了起来,“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的。上天把你和你的同伴们生到这世上,原本就是要让你们建功立业,好让这青史足以光照千秋,后人缅怀追念。而我,如果还有这样的一个来生,我一定不会再爱上你了。我会找一个寻常的男人嫁了,他耕田养活我,我为他煮饭洗衣生孩子。农闲的那几天,我们就一起去逛集市,我走不动路,他就会背着我。到我们老死的时候,身边有孩子们陪伴着……”
    他望着我,眼中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唇边渐渐浮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低声道:“很美,真的很美……”
    半夜时分,他离去了。走的时候,手一直紧紧与我握着,神情平静。
    他在这里居住了多年,何肩一直相随。他默默整理遗物的时候,递给我一块仿佛包着东西的丝帕,帕子已然陈旧褪色。
    我凝视片刻,慢慢说道:“把它随他一道化了吧,再遵他的心愿,扬灰于这青山之中,从此天地之间,他的心魂俱得自由。”
    是的,他终于得了心魂的自由,我也一样。
    幽居的那许多年里,我曾无数次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的终点又在哪里。
    或许这一世到死的那一刻,我大概都不具臻化至此大境的智慧了,但是现在,我却忽然知道了,我该去哪里。
    我要回到这一世我的开始之地,曾经属于赵国的山麓之下的那个小山村。
    我的心它这样指引了我。
    ***
    “阿娘,阿娘,有个奇怪的人,他一直站在药园门口,就是不走……”
    鲤跑到了我的身后,有些害怕地拉着我的衣袖。
    我回到山村之后,父亲当年的那座棚庐竟然还在,只不过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荒草出没其间。当我告诉村里的人,我就是当年徐夫人那个后来一去无踪的女儿,竟然还有人能想起我来,于是免不了又是一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的喟叹了。修葺了屋庐之后,我找到了当年埋葬父亲的旧地,在原址上修了坟茔,立了石碑,然后我就定居了下来,重新种植我的草药。几年过去,我渐渐成了附近几个庄子里村民的土郎中,与村人相洽无争。
    鲤是我的女儿,她是我以前拣到的一个弃婴。被发现的时候,她正躺在路边的草丛中,哭得仿佛一只小猫。
    她的左腿是跛的,长大以后,眼睛却明亮得胜过夜空的星辰。我给她起名鲤,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吴延曾坐在榻上,傻傻地笑着对我说,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头鲤鱼蹦到了他的怀里,竟然又变成了个娃娃,所以以后,无论我给他生了儿子还是女儿,名字一定要叫做鲤,吉祥如意的鲤。
    “好啊,阿娘和你一起去看看。许是口渴想喝水的过路人,许是摔伤了想医治的求医人……”
    我笑着拉住鲤的手,转身的时候,忽然迟疑了。
    “我若是一个倦了,终于想驻足停歇的流浪人呢?你可愿意收容我?”
    身后,我听到一个男子这样说道。
    我慢慢回头,看见了一张布满这人世沧桑风尘的男人的脸。而这个男人,此刻他正站在夕阳之中,脚下的身影被照出了一道长长的、安静的身影。
    “阿娘,他是谁?”
    鲤躲在了我的身后,探出了头,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男人。
    我压下了眼中的湿润,蹲下身去,对她轻声说道:“鲤,你的名字就是他为你起的。”
    “阿爹!”
    鲤脱口而出,挣开了我的手,朝着她的父亲飞奔而去,身影像一只飞翔的小鸟。
    他怔了一下,面上忽然露出欣喜的笑容,张开了双臂,迎着鲤大步而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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