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又见神仙

  
  直到行至一处竹林前，隐约听林中有呜咽之声传来，似有人身受极大痛苦，正咬着牙拼命忍耐，天尊停下脚步，皱皱眉，朝竹林中走去。
  
  林中疏影横斜仙竹灿灿，循声而至，一个青底长袍水墨腰带的神仙，以一种非常奇特的姿势倒仰在地上，四肢抽搐面色苍白，发乌的嘴唇衬着发红的双眸，周身仙气与六界竟然格格不入。天尊敛眸，瞳仁微缩，想不到魔性噬心，连天庭也在所难免。
  
  想当年他亲手开创万物，使万物相生相克相互制衡，恰似立竿见影日月轮转。
  只要面向阳光，身后便会产生阴影，魔，相对于正道，渐渐在天地四处穿梭不息，其隶属五行之外，有神无形，扭转宿主神识，以神识操控万物。魔可无限扩大内心最阴暗的一面，贪婪无度罔顾纲常。
  
  元始天尊走至跟前，柔和浑厚的仙气从掌心四散开来，强行平复那神仙早已抑制不住的魔性，天尊自语道：“身为三界上神，竟抑制不住魔性噬心，难道开天日久，六界注定也有此一难？”
  
  神仙见是天尊，额上仍冒着冷汗，强撑着躬身叩拜，大哭道：“求天尊饶命！小仙道法低微见识浅薄，只因仙务在身时常下界，竟被魔性控了心神，求天尊网开一面，饶了小仙吧！”
  
  浮黎沉吟不语，那神仙又得寸进尺往前爬几步，一把抱住浮黎大腿：“天尊！小仙自历劫成仙后一直恪守宫规从未犯错，即便入魔也未伤害他人，看在小仙尽心尽力为天庭做事，天尊开恩啊！”
  
  浮黎眉头皱的更紧：“你是哪宫哪位仙君座下？”
  
  那神仙胡乱抹抹脸，跪在地上正色道：“小仙乃神霄殿九司三省上清司命玉府右卿，直属灵宝天尊座下，居第三界第一重皓庭宵度天。”
  
  未等浮黎发话，他垂首又道：“不瞒天尊，小仙未飞升前在山中清修，后来历劫成仙，可青梅竹马未得度化，仍苦居凡间继续修炼，前些日子妖魔泛滥，小仙恐她遭遇不测，便瞒着灵宝天尊私自下凡探视，不曾想……不曾想……”
  
  “她屡受天劫，竟已经奄奄一息……小仙心痛难当替她收了尸，又曾听闻西方抱犊山有一石洞，洞内生血麒麟，得麒麟血便能得天地恩赐，可起死回生，可扭转乾坤，可脱天命逆天道，永生永世永结同心。小仙一时寻妻心切，便入得那洞取麒麟血，”
  
  他越说越哽咽：“小仙早已与她结为夫妻，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却在回途半路遇见魔道诸人，小仙身为天仙与之大打出手，不料反着其道，求天尊饶命！”
  
  浮黎听得他说，心中一动，反问道：“那麒麟血，可是传说中的情引？”
  
  小神仙伏地叩拜：“正是三清情引，如今小仙已入魔，天尊与玉女伉俪情深，小仙愿将情引献给天尊。”
  
  他抬起头，手掌一翻，掌心赫然有颗殷红血痣。
  
  宛陶在虚空中恍恍惚惚看着，血痣红得刺眼，她又开始努力回想，究竟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眼前景物再次轮转，女几呆呆坐着，面前杵着两位神仙各个面色凝重痛心疾首，女几强忍着泪水，平静地问：“没别的办法了？”
  
  一个神仙转头揩揩眼角，另一个扑通一声跪在女几面前：“属下深知玉女与天尊感情深厚，吾等又何尝不是？如今天尊堕入魔道，属下绝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天尊声名扫地贻笑千古！属下愿与天尊一同赴死，只请玉女在吾等身后能保全天尊颜面，将罪过尽数推到属□上！”
  
  他重重磕头：“属下再别无他求！”
  
  女几失神片刻，方眼带泪花展颜一笑：“你先起来吧，此事万万不可久拖，明日午时，我将天尊约来瑶池一见，你们随后再到，静观其变，诸事见机而行。”
  
  两位天神丝毫未有即将赴死的胆怯，满腔激荡向女几又行一大礼，女几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二位天尊，请多保重！”
  
  他二人辞别女几，转身回第五界为明日赴死做准备。女几在他们走后，遣退宫中所有服侍天仙，绕着玄都玉京宫走了一圈，又转向玉女山上的玉晶亭。
  
  这座亭是她嫁给浮黎时，浮黎亲手所造，很久以前，这座山还叫七宝山而非玉女山，浮黎与她在此处二见定情，西天玉女乏善可陈的一生中，最幸运的便是遇见元始天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想当年漫山芳草，青山如黛，都远远不及一棵土到掉泥渣的小野花。
  
  天界历二月初六日，星移斗转，金乌初生，自然万物还与往常一样各司其职，天庭六界依旧安逸清闲，冥界九狱依旧鬼哭神嚎哀恸不断。在六界之外虚玄之中，有一个小池。亿万年前的瑶池，扶柳飘摇，柳影苍苍，红花点点，晨光灿烂无暇。
  
  池水面上升腾起淡淡轻烟，离水而散，烟水不离，青云婷婷直让见者忘我，只觉眼笑眉舒，画堂不管铜壶漏。
  
  此为辰时。
  
  女几踏着步子不急不徐地来到瑶池，浮黎确已早早等在池边，柳枝轻轻打在衣袂上，几缕黑发随风翻飞，他转身舒缓一笑：“你来了。”
  
  元始天尊身穿七十二色仙衣，彩衣翩跹，乍一看就像戏花蝴蝶，可蝴蝶永及不得天尊清华灿灿，灼灼夭夭。
  
  女几停在几步开外，与浮黎两两相望，温柔脉脉流转，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自你第一次从身边轻轻擦过，从此心无旁骛，眉间心上因你而颤动。
  
  灵宝天尊与道德天尊彻夜未眠，秉烛夜谈把盏贪欢，明朝魂归天外，他日若得聚灵识再度重生，再见又不知是怎样一番景象。
  
  他二人从有意识起便跟随元始天尊鞍前马后，道德天尊说出了自己亿亿万年来终究不敢说的话：“灵宝，你我皆由天尊所造，什么玉晨精气，九庆紫烟，说白了不都是一团不知哪来的气，凭啥你个老不死总能高过我一等？”
  
  灵宝天尊握着酒杯，挑眉一笑：“你不服？”
  
  “不服不服！”
  
  灵宝天尊缓缓凑过去，呼吸混着酒香丝丝缕缕喷在道德天尊脸上，
  
  道德天尊有些心跳加速，灵宝天尊忽然道：“不服也没招，我就是比你厉害，你想怎么地，你能怎么地？”
  
  灵宝天尊的面门上猝不及防飞来一尊青铜酒樽，敦敦实实撞得“当”一声响。
  
  第二日，还差三刻到午时，两位天尊素素衣冠，慷慨激昂准备举身就义，可当他们到达早已商定好的埋伏圈时，满腔热血瞬间化成刺透心骨的碎冰锥，西天玉女说谎了，原定午时，未何辰时？
  
  元始天尊下界度魔时间太久，早已魔根深种，天尊清淡寡欲，温和随性，直到被执念引诱心魔爆发，从此足踏偏颇一去不归。西天玉女在得知消息时便主意已定，天尊即死，自己绝不独活！
  
  灵宝天尊与道德天尊赶到时，只赶得上浮黎拼着最后一丝灵力护住女几半缕残魄，灵宝天尊悲痛之余将那缕残魄收入袖中，浮黎灵识见女几得救，才缓缓流连而去。
  
  两位天尊悲痛欲绝伏地痛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将天庭一概要务交给新选拔出的东华帝君，双双追随天尊归隐而去。从此，西天玉女甘愿舍身顶罪，在二位天尊心中已成丰碑，他们将仅余的那半缕精魄细心供养，但玉女去意太绝，三魂七魄只余一魄无法本体转世，终于，在虚玄之中诞生了一只半凤半鹫的玄鸟。
  
  元始天尊创造万物，早已与天地同在，有不灭之神识，索性在入魔边缘被玉女捅了一刀拉回神智，于虚空中修养千年才随着玄女降生而重回天界。
  
  只是想不到，玉清真王最终还是没有踏出轮回，依旧走了元始天尊老路。
  
☆、沙漏
  
  五百年后。
  
  第二界第一重天,名唤无越衡天,此天一分为二,东西两边各执一宫。
  
  此刻西面大殿张灯结彩，来往仙人络绎不绝,殿内打点仙卿忙前忙后,脸上无一不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
  
  今日是火神大喜的日子。
  
  凡人与仙人能在时间的长河中永存一席之地，不断进化繁盛，只因他们健忘。
  
  忘记悲喜甜、苦痛难，忘瘾忘忧，忘欢忘情，五百年前，玉清真王入魔，残害帝妃,险些血洗六界，也早已被众仙远远抛至脑后。
  
  玉清真王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无数年前他突兀地来到天庭一样，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更没人知道他去往何处；而痛失爱妻的东华帝君，也早就只剩下偶尔路经蕊珠宫时，心中若有若无的一丝伤痛。
  
  东华帝君甚至连宛陶的样子都记不真切了。
  
  他愧对的姑娘，自始至终都没有怨恨过他。苍苍渺渺过了几百年，东华帝君从宛陶离去的那一刻便想通了，有些人势在必得，倒不如撒手任去留，爱如指间沙，纂得越紧走的越快。
  
  合欢沉着性子坐在内殿，火神依旧一身大红在正殿迎客接礼，虽说他二人处对象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但成亲之后又是另一番天地，合欢心中说不上紧张，索性殿中没人，她坐累了就在榻上躺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