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剑

第11章


那头领躬身施礼。
程五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留了下来,依然在外面做杂务。几天来只见来往人等流水价不断,心中只是诧异,甚么人有这样大面子,不但住在堡主这里,还惊动到这个份上?
诧异归诧异,他身份不够,连外一层房间都进不去,莫说内室了。
这些日子里,罗天堡内却又张灯结彩,大批采买物品,近些年来从无如此热闹,程五又疑惑起来,这又是要做甚么?
他去找相熟的人询问,那人笑一声:“这样大事你竟不知?你不是一直守在这里么?”
程五本来面皮薄,这么一说,便讪讪的不再开口了。
在他来到介花弧居所的第四天,罗天堡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也正在是那一天,程五同时知道了甚么人住在这里。
那一日风清日朗,天气和煦。一早起,便有许多人忙着布置堡内,程五一出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这是要做甚么?怎么弄得我都不认识了。”
其实也没甚么太多变化,只是加了几盏灯笼,新刷了几层油漆,从前那些少人注意的角落亦被清理出来,或是加棵翠柏,又或挖个水池,至不济也要种几株花草,一眼看去,处处焕然一新。
恰好那姓秦的小头领经过,笑道:“今天是谢先生正式入罗天堡的日子,你竟不知么?”
“谢先生?”
“就是这几天住在堡主这里的人啊,”秦姓头领伸手一指,“那天把你叫来,也是因为他受了重伤,怎么也醒不过来。病急乱投医,才把你弄过来的。你在这里这些天,怎么不知?”
“哦,原来这样……”程五点点头,又想了一想,“你说那谢先生受了那么重的伤,到今天也才三四天啊,堡主既是这样看重他,怎么又放心让他参加这样重大仪式,他挨得下来吗?”
那秦姓头领倒没想过这个,挠挠头:“堡主心里想甚么,我们底下人怎么知道……”
正说着,忽听院内一阵喧哗,远远只见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青衣人影出来,姓秦的头领一指,“看到没有,中间那个穿青色衣服的就是谢先生。听说堡主特别看重他,并不把他当属下看待。”
离得太远了,程五实在看不清楚,依稀只见那个青衣人仿佛很瘦,脸色白得怕人,可是他走起路来身体是那么挺直,挺直到程五开始怀疑,这个人不知在甚么时候,就会毫无征兆的倒下。
谢苏确实倒下了,至少是差一点倒下,就在刚刚出门的第一个转角处。
一只手恰时扶住了他,手指修长有力,上面佩一枚青玉戒指,正是介花弧。
“谢先生,小心。”
昔日阶下囚,今日座上客。谢苏看了他一眼,介花弧不动声色,口角带笑;他又抬首向周围望去,其中多有当日追捕过他的罗天堡护卫,此刻却是一个个垂首不语,神色恭谨。就连介花弧,自他在雨中倒下那一刻起,便也即时改了称呼,那个“梅大人”再不听他提起,亦未有人提过“青梅竹”三字,想是他下了严令。
谢苏没有甩开那只手:第一他此刻重伤未愈无力甩开;第二若没了这只手支撑,下面长长一段路,他实在也无法再走下去。
书剑催人不暂闲,江南羁旅复西关。
京城、江南、西域。不觉间,竟已是七年。
入堡的一整套仪式甚是繁琐,谢苏勉力支撑,厅堂烟雾缭绕之中眼前渐至模糊,介花弧见他神情不对,握着谢苏的那只手力道暗自加重,谢苏只觉一阵暖意自掌心散入经脉,神志霎时清醒了许多。
他转过头,微一颔首:“介堡主内力果然不凡。”
介花弧一笑:“谢先生过奖。”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套仪式到底结束了,下面众人见二人携手来到厅堂正中,介花弧又是一派神清气爽,只当宾主相得,心中各自庆幸。谁晓得若不是介花弧一直紧握着谢苏左手,只怕仪式未到一半,谢苏早已倒下了。
介花弧环视一周,方要开口,谢苏忽然道:“介堡主,我有话说。”
介花弧含笑点头:“好,谢先生请讲。”
谢苏开口,他声音低哑,虽不甚大,然而此刻厅堂中静的掉一根针也听得分明,故而他说的这句话众人皆是听的一清二楚:
“介堡主,我当日既答应留在罗天堡,那便终我一生,不再离开。效力甚么的,我可未曾说过。”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待介花弧说话,也不看众人表情,一振衣衫,径直走出厅堂。
下面的一众人等愣在当地,一句话不敢多说。
直过了半晌,介花弧方才开口,面上神色竟似尚有迷茫,向着一直站在身后的总管道:“洛子宁,他方才说甚么?”
洛子宁自然晓得这时理应正颜疾色,无奈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笑,勉强控制了面上表情,他答道:“方才谢先生好象是说,他留在罗天堡可以,效力甚么的……就免谈了……”
“哦,他说不效力就不效力了?” 介花弧居然是很认真地在询问。
洛子宁心道这教我怎么说,杀一个人容易,让他死心塌地为你办事可就难了。
“开甚么玩笑啊……”介花弧负了手,低声笑起来,随即收敛面上所有笑意,叫道:“开甚么玩笑,他是一诺千金的青梅竹啊!定了赌约不承认,搞这种不入流的无赖把戏!”
洛子宁暗想,堡主您在这之前逼迫谢苏的手段也不见得怎样光彩,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道:“堡主您先不要介意,他毕竟还没离开罗天堡……”
这一句话等于白说,数月来介花弧费尽心思,到头来却被谢苏在大庭广众之下几句话搅局,谁能不介意?
未想介花弧却抬起头来,笑道:“你说的很对。”
“啊?”
“这个人,毕竟还在罗天堡中啊……”
三月后,罗天堡,春暖花开。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着一身锦衣,分花拂柳。向堡内一所静园而来。
这少年正是罗天堡少主介兰亭,前些时日他出外游历,最近才回到堡中。他见这所静园十分隐蔽,墙高森严,悄然无声。屋顶一溜碧琉璃瓦,惟闻墙内流水潺潺。
“怪了,”介兰亭自语,“这里我怎么没来过?”
那墙虽高,对他来说倒还不算甚么,纵身一跃,双手一扳墙头,落到了一片草地上。
他抬起头,见里面是一个小园,放眼之处皆是一片深碧,布置错落,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水声渐响,却不见流水痕迹,
他心中愈奇,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
转了一个弯,前方略开阔了几分,树影掩映下露出竹椅一角,一件银狐披风却落在地上。
介兰亭识得那披风是他父亲之物,怔了一下,心道莫非自己父亲竟然在此,但介花弧对他向来放任,便大了胆子走过去。
静园深处,两棵翠柏之间放着一张躺椅,椅上铺了厚厚锦垫,一个人侧卧在上面,衣着素朴,长发用一条青色布带束了,背影瘦削非常。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想转到那人正面看一眼,谁料脚下声音大了些,那人已从睡梦中惊醒,低声道:“介花弧,是你么......介兰亭?”
那人转过身,介兰亭恰对上他一双漆黑眸子,只见那人面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模样,一双眼睛却是森森冷冷,大有肃杀之意,不由一惊。
“你是甚么人?”十五岁的罗天堡少主叫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介兰亭只觉眼前一花,那个眼神肃杀之人已不见了踪影。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人竟就这样消失不见,惟有那件银狐披风依然留在地上。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少年揉揉眼睛,神情惊愕。
洛子宁处理过几件杂务,正要回房,忽听身后有人叫他:“洛子宁,等等!”
他转过身,笑容可掬,“少主,有事?”
介兰亭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洛子宁,西边的园子里,是不是新住了一个人?”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里面当真是住了一个人,不是一个鬼吧?
那个人消失的太过诡异,若非时当正午,介兰亭没准真会把这句话问出来。
洛子宁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正是。这人是堡主请来的贵客,少主对他,却不可失了礼数。”
介兰亭疑惑道:“贵客?甚么人?”
洛子宁道:“此人姓谢,名讳是一个苏字。”
“谢苏?”介兰亭把这名字念了两遍,“没听说过。”口气中便带了分不屑。
洛子宁正欲告辞离去,听得介兰亭最后言语,不由便添了一句:“数月前,疾如星正是死在他手下。”
这一次,介兰亭倏然动容。
他在堡中东转西转晃了一下午,到了晚间,不由自主地又来到静园所在。
老样子翻墙而入,竹椅上已不见那人身影。他四下看了一遍,见前面零散几间精舍处灯光隐隐,便走了过去。
一扇碧纱窗半开半合,隐约可见一双人影:端正向东而坐的是那眼神肃杀之人,对面一人身形修长,两颗小指大东珠掩映发间,正是他父亲介花弧。
介花弧虽然对他从来放任,他却也畏惧这个父亲。少年停住了脚,正听得他父亲开口:“......当时对你手段,确是激烈了些,只是若非如此,以你个性,并无他法能将你留下。而今你是罗天堡中人,自然要换个礼数相待。”
那人冷然:“赌约中我只应过一生留在罗天堡,可未应过做罗天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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